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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

2017-03-09 15:50:57  来源: 思行学社   作者:Sw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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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英子是雾河镇的一种野草。

  英子生长在河流两旁,傍水而生。而雾河镇的名字就来自那条被雾气笼罩着的小河,河流蜿蜒似蛇,清灵似泉,雾气浮动如龙游于河面之上。

  雾河镇的日子向来安稳,远离了战乱年代,封闭的小镇里大家的生活倒也还算惬意。虽说用粮票领粮食的日子偶尔还是食不果腹,但镇上的人总有几分生意可以盘算着度日,年终能吃上一顿肉的他们甚至还有几分瞧不起农村里种地务农的农民。王村的月婶在素日里常念叨着,“咱镇上的人啊,可跟农村里那帮只会做苦力的蛮子不同,谁家的闺女要是嫁过去,那还不得过去种田伐禾、天天没得饱饭吃!”

  雪枚是月婶的老邻居了,也不知造了什么孽,一个女人家嫁了个丈夫好不容易生活有了依靠,丈夫却染上了咳疾。家中的纺纱生意刚让生活好过一点,却又经历了国内的大变乱,本就有疾病的身体被整垮了。病来如山倒,年方三十来岁的雪枚只得孤身拉扯两个女儿、一个小儿子,还有一个远方亲戚过继给他们家的大儿子。还好丈夫生前预测到时机不利,藏下了多匹纺成的纱布在隐蔽的地洞当中,雪枚靠着售卖纱布、做做针线养活着一大家子。雪枚的大女儿名叫玉儿,玉为富贵、求子之意,可惜第二胎又生了个女儿,于是草草取名为英子,也许是因为丈夫那天听到是个女儿出生了,头也没回,只看着河边的英子草吧。大儿子叫赐,因为远亲过继,如同天赐;在丈夫去世前,也终于有了一个小儿子,弄璋之喜,便取名为璋。

  说起来,在雪枚成为月婶邻居前,还有一段轶事,那就是大儿子闹着要寻回自己祖籍的事:雪枚日夜缝制新衣、养猪养鸡,就是为了给大儿子凑学费。现在大儿子辉煌腾达了,抓住了市场化的机遇,摇身一变开了工厂、做了老板,念起孔夫子的名句来,说是要寻到自己的根才能立于天地,修身以齐家呀,可雪枚只是养母,若家中连父亲都没有,怎能算得上家?于是,赐更名改姓,给自己在镇中心修了套崭新的水泥房,迎娶了政府会计家的女儿做老婆,至于自己的养母嘛,他给雪枚在王村的坟山上找了处便宜地,给峭壁夷平了些,修了栋红砖房——至此分家,之后的几十年里,雪枚红砖房下就是月婶家的小木屋。

  “雪梅子啊,你的大崽可真是孝顺,不是你亲生的还给你修栋红砖房,我的崽子要是以后也这么懂礼数,我死了都笑着咧,啊呸呸……我真是不会讲话,现在日子这么好过,我崽也在外面打工挣大钱,宁肯世上挨,也不肯土里埋哟……”月婶经常来找雪枚说话,眼睛却盯着雪枚的红砖房一动不动,看到雪枚一直望着远处,她也只有自言自语着挖土种菜去。雪枚缓缓起身,抹了抹自己的白发,将发丝理顺后,向堂屋神龛前走去。

  筛酒、备果,焚香、燃烛。青烟自纸钱而起,祝词以神灵为祀。“有南斗、北斗,太阴、太阳……满堂神灵,有齐天大圣,毛主席,王家屋里祖坟……保佑吾儿赐生意红火,莫经灾难;保佑吾儿璋好运齐天,读书中状元;保佑大女玉儿在供销社的工作稳定,保佑小女英子身体健康,嫁个好男人……”

  十多年后,雾河镇的河流依旧潺潺流动,倒映着秋日的残阳。傍晚的波光柔美,英子草在温暖的日光下随着风轻轻摆动,它不知道即将面临的凋谢,就像美丽的傍晚不知道它自己迎来的是漫长的黑夜。

  雪枚的小女儿英子恋爱了,却也说不上是真正的恋爱。英子在镇上的早餐店打工,早餐店在凌晨就要开始工作,准备一天需要销售的面食、汤料等等。虽说离王村自己家不远,但跑来跑去终是麻烦,于是英子就在早餐店安排的地方住下了。少不更事的英子不懂那些男欢女爱之事,谈上了一个朋友,一起睡了一觉,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做。事情传到雪枚耳朵里的时候,话已经很难听了,雪枚找来英子,忧心忡忡地问她:“你跟小李睡了?”英子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这个“睡了”跟睡觉的区别。“唉,跟你说了女孩子要自爱,现在睡都睡了,也就只有结婚了,不过还好都是镇上的,也算门当户对……”

  婚后的日子,每一天对英子来说都是一场折磨。英子生下了一个儿子,小李一家给他取名为健,说是要避一避英子家父亲早逝的晦气,身体健康、福寿延年才好。小李婚后抽烟、酗酒,想让这样一个男人顾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英子只有选择离婚,走这条所有女性不敢涉足、避而远之的道路。她看了一眼自己刚满两三岁的孩子,铁下了心要离婚,不为自己考虑,总得为孩子计长远!

  ……

  英子离婚后,嫁给了一个农村来的银行小职工。不顾双方家人阻拦,他们在一起了,好像罗密欧与茱丽叶的爱情般那么令人向往。英子又怀上了,临产的前几天她叮嘱丈夫:“我的预产期就要到了,不去下乡可不可以?”“那不行,工作还是要做的。”丈夫的言辞有些闪烁,因为他都没有看着英子的眼睛,而英子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怀孕九个月间丈夫的不耐烦——英子问了银行主任,主任说不要她丈夫去出差、而他硬是要去。

  “那你最多去三天,一定早点回来。”

  “好。”

  三天已过,第四天半夜,英子发作了。身边没有人可以呼救,她穿着拖鞋在客厅里抱着大肚子走来走去,家里离医院也还有一段距离,怎么办?

  英子走来走去,肚子的疼痛让她十分不适。

  嘀嗒、嘀嗒、嗒嗒……

  “英子是不是发作了?在楼上怎么走来走去的?你快上去看看,我去叫银行里的女职工们过来!”英子家楼下住着的就是银行主任,他听到楼上拖鞋敲击地板的声音一直持续,于是推醒了旁边的老婆,还去叫醒了整栋楼的职工。

  就这样,英子在家里生下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而英子羊水破了的时候,她的丈夫正在乡下无所事事,打着闲牌消遣着。听到老婆生了,被银行职工用摩托接了出来。回到家,他冲进房间,看到英子,激动地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英子愣住了。

  “我问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丈夫又问了一遍。

  “女孩。”英子冷冷地说道。

  于是丈夫回头一冲就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过了一会儿,又回到卧室。

  “讲真,是男孩还是女孩?”丈夫眼中的失望与希望交织着,露出让人厌恶的眼神。

  “说了是女孩,不信你自己去看!”

  ……

  从那天起,英子知道了自己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平凡而廉价,但她依旧相信爱情,相信冬天过后雾河镇河畔就会生长起来的英子草。

  英子的丈夫在银行兢兢业业工作、积攒人脉,终于有了回报——被上层决定调任他到自己家乡的分行任主任之职。权力、金钱滚滚而来,英子丈夫的家族也在这一时期逐步振兴。而为了良好的教育环境,英子带着儿子在镇上念书,她过于相信感情,而将野马放归了山林。英子丈夫借权拢财,甚至跟风走起了姨太太。英子带着孩子去乡里休假时,丈夫非常反感。

  “上班休息了吧?回家来吃饭了。”英子等了许久丈夫,迟迟不见丈夫回家来,于是去办公室里找他。

  “你瞎了眼啊?没看见老子在忙吗?催饭催得像叫丧一样。”丈夫的眼睛瞪得就像神庙里震慑妖魔的神像,英子再也没有办法忍受,这早已不是第一次:做饭做早了要被骂、做饭做少了要被骂、喊他吃饭要被骂,更重要的是,她偶尔一次看到丈夫的手机里存了个陌生的号码,这个号码经常跟丈夫联系,而存的名字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男性名字。于是英子记下手机号去营业厅查询,她的内心崩溃了……

  英子顶嘴了。

  “你给我滚回去!”英子丈夫把英子拖回了家里,“砰”的一声关上门,将门反锁上。

  砰、啪、咚……原来,拟声词是这样用的。

  银行的职工们要么装作不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要么偷偷嘲笑,只有一个小职工不怕死敲门叫英子丈夫别打了,只是敲门又能帮到英子什么呢?

  天色如同墨染,小山重叠,夕阳已灭。骤雨不歇,狂乱的雨点像发了疯似的敲打在雾河上,泛起的涟漪好似一张张狰狞的脸,河水漫过浅滩,英子草淹没在洪流里,任泥沙冲刷。

  英子想找婆婆理论,一个电话打到婆婆家,婆婆说,这的确是自己孩子不对,但是英子你作为女人,总得忍让着些,原谅丈夫做的错事。你是嫁到这边来的,你想想以后你妈妈那边分财产,肯定不会有你的份,还是要靠丈夫的。再说了,他打你,你不会还手打他吗?

  “我打得赢吗?”

  “你可以趁他没注意的时候打他嘛。”

  英子挂断了电话,她知道,他们都是一家人,自己始终是外来人。

  她带着儿子偷偷回了娘家,她来到雾河河畔,雾河还是那么美,烟雾迷蒙,河水清澈见底。而那些遭洪流蹂躏的英子草,竟也显出一分凄美的感觉。她出神地望向河流的远方,眼前河畔都是枝叶残缺的英子草,依河流而生,通向无尽的远方。

  我不能再选择离婚了,上一次离婚后阿建虽然一直跟着我,但他的爷爷奶奶趁着我打工偷偷把阿健给拐回去了,我忘不了那次歇斯底里却又无声的哽咽。我的孩子还有未来,我不能将他也葬送了,他要好好读书,他要自立自强,他不会再有我这样痛苦的命运。而我,也许生来就是在这世上受苦的,要是当初多读一点书就好了,要是当初去外面打工就好了。英子回想起在早餐店工作的日子,她能自己赚钱,她能感受到那时候的她是跟男人平等的,至少,受早餐店的男同志们尊敬,也许是因为年轻貌美,也许是因为经济独立……随便啦,因为这些对于英子来说,已经很遥远了。

  在雾河镇,人们看英子的目光不似从前了,现在她只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妇女。“哎,英子啊,你可真是找了个好男人,在单位里工作稳定收入高,听大家都说你男人脾气特别好,又能喝酒又会说话,这样的男人也真是不多了,只是以前那个儿子还认不认你哦,叫郭……还是李……哦哦哦,是姓李,你瞧我这记性……”英子在农贸市场买菜,卖菜的大妈开始跟她聊起来,英子把挑好的菜往电子秤上一放,道:“管好自己家里的事吧,别人家里的事不劳你操心。”

  一个妇女,离过一次婚,现在又带着儿子回来娘家,雪枚依旧焚着香,口中念着祝词。“人到世上来,就是受苦受难的,一生把该尝的苦痛尝遍了,这一生也就结束了……”雪枚在神龛前作了一个长揖,一声喟叹,“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我刚开始就是不同意你再结婚的,你离过婚,还带着个小孩,到那边去也做不起人。你爸爸去世得早,我一个人把你们拉扯大,可惜我的话你们是听不进的。”

  日子得过且过,英子丈夫受到兄弟、父母的指责收敛了些,但是他们都语重心长地跟英子说,“忍忍吧,夫妻感情,原谅是最重要的。”英子的内心已经感觉不到悲凉或是绝望,嫁过去这么多年,对他们说的话唯唯诺诺,如今的反抗情绪终于爆发,无论谁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要是维护他丈夫的话,她一律顶回去;只要是维护他丈夫为非作歹的人,她一律不予理睬。

  英子不再去雾河看英子草在夕阳下随风摆动的样子,但是她听到夜晚骤雨敲打芭蕉的时候,心中仿佛总有一块地方在隐隐作痛。不过她觉得无所谓了,剩下的这一生,她不再为自己而活,她希望不要因为家庭和自己影响了儿子的一生,她体会过单亲家庭的痛、感受过不完整童年的伤,这一切的一切,请不要再重演。

  不久后,丈夫家老爷子摔了一跤,引发了全身的毛病。维系树木枝繁叶茂的是树根,老爷子驾鹤一去,家中自此走向衰颓,留下的财产无非一栋房子和一些早已未曾耕种过的土地,而最好最大的部分都轮不到英子丈夫,而是给了在大城市混的风生水起的其他兄弟,至于他们用不用得着,似乎是很久以后才要考虑的问题。纸包不住火,丈夫未曾听过英子一句劝,单位上终于东窗事发,那几天,英子彻夜未眠。家中千金散尽,也填补不了假账的空缺,各个曾经在英子丈夫手下温顺听话的小职工都开始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那些饭桌上称兄道弟的“哥们”这个时候的手机都打不通。

  他,可能要去坐牢。

  英子去找各种关系,最后用儿子还在读书这一理由,银行上层答应只要填补资金空缺,可以内部处分她的丈夫。钱权幻梦,一纸成空。不离不弃陪在他身边的,只有那个被风雨洪流不断摧残的英子。

  次年,雪枚卒,一生节俭、养猪养鸡攒着钱,未曾享受过这世上的一天好日子。她将八万多的财产均分给了儿女,还偷偷给英子的儿子塞了几千。

  “唉,英啊,你的儿子现在这么会念书,也算是你有一个稳得住的着落了。只是雪梅子可怜,没享什么福就走了,我的儿子在外面打工买了房,一年都没有回来看过我们两口子,只希望他们过得好就好了,靠儿女还真是靠不住!”月婶的眼中有几分呆滞,像雨后积水的泥塘,颜色浑浊。

  原来我的一生都要靠着别人而活,未曾拥有过自己的生活。雪枚一生操劳,为子孙计长远,却赔进去自己的一生。生而为女性,仿佛成为了英子和雪枚的原罪。英子幻想着当初要是坚持出去打工,也许还会有自己的一份事业,而现在……

  “儿子这么会读书,以后就靠儿子嘛!”

  “你丈夫是一时糊涂,他现在还留在单位里,等把债都还上了,日子就会好过了!”

  “照料好儿子和丈夫的生活,你们家的好日子在等着你们呢。”

  ……

  英子是雾河镇的野草,依水而生,蔓延向无尽河流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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