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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伯农:毛泽东诗词和中国现当代诗词的发展创新

2017-02-14 14:08:37  来源: 郑伯农的博客   作者:郑伯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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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伯农,历任文化部政策研究室、文联研究室干部,《文艺理论与批评》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文艺报》主编。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电视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国史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著有评论集《在文艺论争中》、《艺海听潮》、《看史凭谁是是非》等。《在崛起的声浪面前》获1983年《诗刊》优秀作品奖,《也谈讲真话》获1991年《人民日报》优秀杂文奖。现为中华诗词学会驻会名誉会长,《中国当代诗人词家代表作大观》编委会顾问。

  半个多世纪以来,没有任何一位中国诗人的作品能像毛泽东诗词那样,拥有那么多的读者、那么多的背诵率。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艾青、臧克家、郭小川、贺敬之……他们能有毛泽东诗词那么多的读者么?根本不能望其项背。这和毛泽东的政治声望有一定的关系,更根本的还是诗词本身的吸引力。毛泽乐诗词还被作曲家谱成多种形式的歌曲:抒情歌曲、进行曲、京剧、昆曲、评弹……半个多世纪以来盛唱不衰。这也是空前的。从古到今,哪一位诗人的作品被人如此配乐、如此传唱?压根没有过。

  1957年1月,《诗刊》创刊号发表了毛泽东诗词十八首。对于这一举措,毛泽东是有顾虑的,他说:“这些东西,我历来不愿意正式发表,因为是旧体,怕谬种流传,贻误青年;再则诗味不多,没有什么特色”。(《致臧克家等》,1957年1月12日)这是他的真心话。发表之后,果然“谬种流传”——准确地说,是“火种流传”,而且势头十分猛烈。从1957年初到今天的半个多世纪,毛泽东诗词热一直没有停止过。它被翻译成少数民族文字,翻译成外文,热遍全中国、全世界。

  一位海外华人说,过去是“有水井处必有柳词,现在是有华人聚居处必有毛泽东诗词,必有中华诗词”。半个多世纪以来,没有任何一位中国诗人的作品能像毛泽东诗词那样,拥有那么多的读者、那么多的背诵率。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艾青、臧克家、郭小川、贺敬之……他们能有毛泽东诗词那么多的读者么?根本不能望其项背。这和毛泽东的政治声望有一定的关系,更根本的还是诗词本身的吸引力。毛泽乐诗词还被作曲家谱成多种形式的歌曲:抒情歌曲、进行曲、京剧、昆曲、评弹……半个多世纪以来盛唱不衰。这也是空前的。从古到今,哪一位诗人的作品被人如此配乐、如此传唱?压根没有过。

  《毛泽东诗词》结集出版后,各种评论、研究著作应运而生,不仅国内学者在写,海外也出版了多种研究毛泽东诗词的专著。可以说,毛诗研究已成为当代的一门显学。开始,是对作品的注释、评论。这种著作现在还在陆续涌现。像郭沫若、臧克家、赵朴初等,就写了大量阐释毛泽东诗词的文章。毛泽东写完诗,总要送到朋友那里指正。首先是郭沫若,有什么新作,总要请郭老“笔削”。对作品的注释,是研究工作的第一步,是基础性的工作。作品写于何时,与作品有关的人和事是什么,对诗的章句应怎样解释?如果诗中用典故,那么出处在哪里,作者用它表达什么意思?我不清楚外国人怎么研究他们的诗歌,中国从《诗经》开始,就很重视注释工作。臧克家和周振甫的毛泽东诗词注释,影响了几代人,产生了重大的社会影响。毛泽东自己也写过关于作品的注释。

  当然,关于毛泽东诗词的研究,不仅有注释和单篇作品的评论。特别是新时期以来,研究的角度是多方面的。有研究毛泽东诗词和中国文化传统的关系,有研究毛诗和中国革命史的关系,有研究毛诗 和作者传奇生涯的关系,有研究毛诗的史诗品格和美学特征,有对毛泽东诗词不同版本的比较研究……这些都非常有意义。我准备从另外一个角度谈毛泽东诗词:它在中国文艺史、诗歌史上占什么地位同,它对中国现当代文艺生活和诗词创作产生了什么影响?关于这个问题,过去讲的人不多,我尝试着讲点不成熟的看法。

  要了解毛诗在我国文艺史上的地位,就要简单地回顾一下历史。

  我国封建社会从周秦发展到清朝末年,已经走到尽头。随着西方帝国主义的侵入,社会矛盾进一步加剧,中国迫切需要一个重大的社会变革: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统治,改变贫穷和落后的面貌,实现民族的独立解放和振兴。诗歌也是这样,从《诗经》开始,经过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到了清朝末年,诗词领域酝酿着一场大变革。一百多年前,梁启超写过一首绝句,猛烈抨击诗词界的现状

  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

  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他呼唤陆放翁,就是呼唤一种新的诗风。当时,内容陈旧,形式僵化,已成为诗歌的普遍弊病。诗词需要一个巨大的历史性转折——从古典到现代的转折。这个任务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得到实现。

  一百多年前,黄遵宪、梁肩超等人提出“诗界革命”。针对内容的陈腐和艺术的僵化,黄遵宪提倡“我手写我口”。梁启超1899年提出“诗界革命”的口号。他说,中国“非有诗界革命,则诗运殆将绝”。“今旦不作诗则已,若作诗,必为诗界之哥伦布、玛赛郎(麦哲伦)然后可。”(《夏威夷游记》)诗界革命的具体纲领是以“新意境、新语句入古风格”。如果说,黄遵宪、梁启超是“诗界革命”的理论倡导者和创作实践者,那么到了南社的成立,则掀起了一个声势浩大的革命诗潮。南社的骨干都是辛亥革命的中坚力量,他们和康梁改良派在政治见解上是尖锐对立的,在诗歌问题上的见解却非常一致。南社发起人之一柳亚子说,诗歌革命“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应“以新意境入旧风格”。这和梁启超的观点如出一辙。

  南社最高潮时有社员一千多人,黄兴、宋教仁、汪精卫、廖仲恺等都是南社社员。孙中山长期流亡在外,不可能加入南社,但他也是革命诗词的热心实践者。南社的成员们创作了许多气壮山河的革命诗章,把传统诗词推向一个新的繁荣期。可是时过不久,传统诗词就跌入到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最低谷。从文艺王冠上的明珠,变成备受指责的封建余孽。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提倡新文学上是有大功劳的,五四运动高举科学民主和反帝反封建的大旗,吹响了思想解放的号角。但是五四运动的领导人也有片面性。正如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指出的,他们有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好的一切皆好,坏的一切皆坏。在批判封建主义的同时,把传统文化中许多好的东西也一股脑否定掉了。旧体诗词就是当时被重点否定的对象。

  臧克家

  1919年秋,胡适写了一篇大文章:《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胡适认为文学革命的关键在于“文体解放”,要废除文言文,创造“国语文学——活的文学”。既然旧体诗和文言文分不开,它当然要被废止。他主张写诗要“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他特别抨击唐以来的近体诗:“五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个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长短一定的七言、五言决不能委婉表达出高深的理想与复杂的感情。”在《白话文学史》中,胡适还拿诗词格律与女人的裹脚布相提并论。当然,胡适否定五言、七言诗,对长短句还说一些好话,自己也尝试写长短句。胡适的文章不仅仅代表个人,集中了当时相当一批人的意见,呼应者甚多。朱自清称这篇文章是诗歌革命的“金科玉律”。五四“诗歌革命”和二十年前的“诗界革命”完全是两码事。黄遵宪、梁启超等人要革新传统诗词,胡适等人则要用新诗代替旧体诗。“诗界革命”的主流是非常积极的,但带有一定程度的不彻底性。随着内容的出新,艺术风格也要有新的发展。完全保留“古风格”,是不适宜,也是不可能真正办到的。五四时期的“诗歌革命”虽然纠正了二十年前的不彻底,却走向极端,从大胆革新走向全盘否定,给了传统诗词一记致命的闷棍。五四之后,旧体诗词虽仍拥有为数不少的爱好者,但它已不被视为文学的正宗。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史,在讲到诗歌时,一般都只讲新诗,不讲旧体诗。鲁迅的旧体诗影响很大,绝不亚于他的散文,但文学史著作讲鲁迅时,一般都有专节讲他的小说、杂文、散文,不讲他的旧体诗。显然,在相当一部分人看来,旧体诗词不能进入新文学的殿堂。

  毛泽东诗词对于中国诗歌来讲,起码有以下两点重大的历史意义。

  (一)

  它以强大的思想感召力和艺术魅力,以成功的艺术实践,宣告了诗词过时论的破产。诗词在当代艺术之林中有没有立身之地?毛泽东诗词以成功的艺术实践,宣告了传统诗词不但能表现当代的生活,而且能够表现得十分深入,十分感人。既然如此,难道不应该排除偏见,恢复传统诗词在当代社会生活和文艺生活中的应有的地位么!

  (二)

  它完成了传统诗词从古典到现代的过渡。毛泽东之前,龚自珍、林则徐、黄遵宪、丘逢甲、秋瑾、苏曼殊、鲁迅、柳亚子、郁达夫……许多诗家都在运用传统形式表现现代生活上进行了努力,取得了各自的成绩。而集大成,登高峰,作用最大的,是毛泽东诗词。它是传统向现代过渡的典范,诗词表现现代生活的典范。

  196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毛泽东诗词选》,收入诗作37首。到1996年,中央文献出版社推出《毛泽东诗词集》,正编副编加起来共67首。他一生究竟写了多少诗?许多文稿已经散佚,恐怕这个问题是个千古之谜。就已经看到的毛诗,数量虽小,质量却特别高,起码有近一半经常被人传诵。一个诗家发表的作品,能有一半左右盛传不衰,这个概率是很罕见的。

  毛诗题材广泛,有写草木山川的,有爱情诗,有咏古诗,数量最多的是政治抒情诗。我们说,毛主席诗词开拓了中华诗词的一个新时代,首先因为它反映的是一个崭新的时代:民族求解放求振兴的新时代,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时代。中国革命和建设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开辟井岗山根据地,围剿与反围剿的斗争,长征、抗日战争、解放全中国;解放后的翻身喜悦,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形势下的反修反帝斗争……这一切都在毛诗中得到生动而深入的反映。说毛泽东诗词是用艺术形象写成的中国革命史,是毫不夸张的。

  毛诗中有不少生动的生活细节。如:“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宵汉。雾满龙岗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然而,毛诗的重要价值首先不在于再现了革命斗争的场面和过程。巴尔扎克说,作家应当是社会的书记。这话对于小说、纪实文学来讲是合适的,对于诗人来讲,未必很合适。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中,毛泽东最强调浪漫主义。这和他的诗人本性,和他深谙艺术规律是分不开的。毛诗的反映新时代,主要不在于写出过程和场面,而在于发出了时代的心声,体现了时代的要求,写出了新的人物、新的精神面貌,新的思想境界,塑造了新的诗歌意象,从而完成了中华诗词从古典到现代的大飞跃。我们不妨看几首作品。

  《沁园春·长沙》,这首词写的是青年时代的毛泽东,也是给那个年代年代青年革命者画的一幅群像。上片写人眼中的自然景色:

  “看万山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下片直接写人,回忆当年一群志同道合的少年朋友在湘江边上聚会:“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1957年发表毛泽东诗词十八首的时候,这首打头。它标志着毛泽东诗词已经成熟。作者善于驾驭长调,这首一百一十四个字的《沁园春》,一气呵成,自然流暢,如行云流水。作者没有直接写这群年青人的政治抱负和政治理想。“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寥寥几个字,就把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气概写出来了。全诗跃动着青春的活力,充满着浪漫气息。可以说,它是毛泽东诗词中第一首具有经典意义的作品。

  《忆秦娥·娄山关》,这是一首写长征的名篇。长征中,红军曾两次攻占娄山关。这首写的是1935年2月第二次攻占娄山关。写景之准确、细微,艺术想象力之丰富,情景之水乳交融,在这篇作品中几乎都达到了极致。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样的比喻旷古未有,只有毛泽东这样的大手笔才写得出来。占领娄山关是遵义会议后的第一个大胜仗,但作者的心情仍是沉重的,因为还没有摆脱国民党军队的围追堵截。“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这是百折不挠的斗争精神,是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全诗的气氛是悲壮的。正因为在悲壮中透出乐观,这种乐观才更加震撼人心。

  《念奴娇·昆仑》,这首词一开头就气势非凡: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作为湘中人氏,作者前半生接触的主要是江南山水。来到大西北,粗犷雄奇的天色山光,引起诗人不尽的遐想。这首和几个月后写的《沁园春·雪》都展现了这种心情。本篇写于长征即将结束的时候。意味深长的是,它并没有写长征,而是面对昆仑山发出奇想。“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遣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这体现了作者的高瞻远瞩和非凡情怀。渡过革命的难关后,他考虑的不仅是眼前的事情。作为大战略家,大思想家,他考虑的是中国和世界的未来。这是一首抒发革命理想的力作,写世界大同的力作。情和景,现实和理想,在这首词中得到非常完美的结合。

  《浪淘沙·北戴河》,这首词写的是新社会。作者如何展现这个“新”?如果是一般的写手,难免花气力在生活中捕捉一些人所共见的新现象:海边的新建筑,城边的新工厂,浪里的大船只,校园里的红领巾……毛泽东没有刻意求新,只是如实地写出自己在北戴河的所见所思。“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这并不是什么新社会独有的景色,几千年前就有过。作者似有神来之笔,“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寥寥数笔,画龙点睛,新境界就出来了。这就是高手,就是大手笔。鲁迅说,水管里流出来的都是水,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毛泽东所以写新生活、新人物那么得心应手,关键在于创作主体的思想感情。站在时代的前沿,就一定能写出“新”来。

  《卜算子·咏梅》,采用了托物咏志的传统手法。苏轼的《卜算子》写的是鸿雁,表达的是对屡遭贬斥的无奈。同样词牌,陆游写的是梅花,表现的是报国无门时的苦闷和衮衮浊尘中的清高。毛泽东的这首词写于1961年冬,当时我们在国内国际都遇到了许多困难。怎么看待那段历史?诗词的任务不在于通过诗句分析政治形势,而在于表达在特定历史环境下人的思想感情。这首诗写的是共产主义者的情怀。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这种只迎春不争春,只讲奉献不图回报的精神,用现代的语言来讲,大概就是今天的“核心价值观念”吧!塑造的是花的形象,表达的是共产主义的人生观价值观。这是一首境界很高的诗,艺术上也很高超。没有一句政治术语。毛泽东通过对梅花的歌颂,写出了“新的人物,新的世界”。读毛诗,我们会感到有一股前无古人的气魄。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这一类句子读起来让人心旷胆豪。

  它不是喊出来的、吹出来的,而是发自肺腑的心声。我国历史上有许多豪放派诗人,他们感动过一代又一代读者,但站在毛泽东面前,是难以比肩的。毛诗的大气魄,来自他的大胸襟、大视野,和中国革命的空前艰巨、空前宏伟也是分不开的。可以说,革命理想主义、革命英雄主义、革命乐观主义,是毛诗中的一根思想红线。这就使得毛诗和我国古代的优秀诗歌既有思想上的渊源关系,又有精神气质上的明显不同。

  作为艺术创新的大师,毛泽东尊重传统文化,坚实地站在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创造。他的诗都是采用传统诗体,不论律诗、绝句、长短句,基本上都是按照传统艺术规范写出来的。偶尔有突破,但决没有摒弃诗词格律之意。他追求明白晓畅,有一定文化素养的老百姓都能看得懂。譬如《清平乐·六盘山》,原来有“旄头漫卷西风”之句,后来改成“红旗漫卷西风”。至于“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简直就是白话。他也用典,但从不用冷僻难解之典。像“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这个被古代文人墨客用过无数遍的老典故,到了毛泽东手里,就焕发出全新的光彩。毛诗之新,不新在浅层次上,是思想内涵的新,艺术境界的新。他从不故作新奇状,从不为创新而创新。诗词如何创新?毛泽东诗词给我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

  毛泽东的诗词见解,主要有两部分。一是对具体作家作品的评价,大多散见在他的谈话记录和读书点评之中。这方面的内容十分丰富,历史上的名家,不大引人注目的特殊人物,他都有独特的评价。譬如他对南社发起人之一、当代著名诗家柳亚子,就有很高的评价,他认为柳诗“慨当以慷,卑视陈亮、陆游,读之使人感发兴起”。茅盾在第四次全国文代会上全文引用了毛对柳的评价。这个评价似乎尚未引起文学史家的充分注意。另一部分是关于诗词总体走向和创作规律的看法。过去讲到毛泽东对诗词事业的看法,往往只引他的两封信:给臧克家和给陈毅的信,后来加上一封给胡乔木的信。这几封信当然很重要。此外还有几次谈话也很重要。

  (一)1957年1月和臧克家、袁水柏的谈话1957年1月12日,就刊发毛泽东诗词问题,毛泽东给《诗刊》的臧克家等人写信。两天后,他在中南海会见臧克家和袁水柏。他说:“《诗经》是以四言为主体的,后来是五言,现在七言的多了,这是顺着时代演变而来的。现在的新诗,太散漫,我以为新诗应该在古典诗歌和民歌的基础上求发展”。他还说:“鲁迅的新体散文诗集《野草》不流行,而其旧体诗却流行很广,因为旧体诗容易背诵记忆”。

  (二)1957年6月和诗词家冒广生的谈话1957年6月的一个晚上,毛泽东在中南海接见对词学有专门研究的冒广生先生。冒比毛长二十岁,主人首先倾听专家的意见。冒广生谈了他对三百年来词人提倡填词必墨守四声的不同意见。他说:拘泥太甚,则作茧自缚。作诗填词岂能桎梏性灵,何苦在高天厚地之中,日日披枷戴锁作诗囚。宋代是词的鼎盛时期,那时还没词谱、词律和词韵。冒还说,他作《四声钩沉》,即在提倡词体的解放。毛泽东对冒的见解很感兴趣。他说:“旧体诗词的格律过严,束缚人的思想,我一向不主张青年人花偌大精力去搞;但老一辈的人要搞就要搞得像样,不论平仄,不讲叶韵,还算什么格律诗词?掌握了格律,就觉得有自由了”。

  (三)1957年夏季的一次谈话毛泽东说:“中国的诗歌,从《诗经》的四言,后来发展到五言、七言,到现在的民歌,大都是七个字,四拍子,这是时代的需要。一种形式经过试验,发展直到定型,是长期的有条件的。譬如律诗,从梁代沈约搞出四声,后又从四声化为平仄,经过初唐诗人们的试验,到盛唐才定型。形式的定型不意味着内容受到束缚,诗人丧失个性。同样的形式,千多年来真是名诗代出,佳作如林。固定的形式没有妨碍诗歌艺术的发展。新诗的改革最难,至少需要50年。找到一条大家认可的主要形式,确是难事”。

  (四)1958年3月在成都会议上的讲话毛泽东说:“中国诗的出路,第一是民歌,第二是古典。在这个基础上产生出新的诗来。形式是民族的,内容应该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对立统一。太现实了,就不能写诗了”。

  (五)1958年春天、1965年夏天和诗友梅白的谈话梅白是湖北省委干部,曾任省委秘书长,多次陪同毛泽东视察,并一起谈论诗词。1958年3月坐船过三峡的时候,毛泽东修改梅白的七绝《夜登重庆枇杷山》,并说道:“诗贵含蓄和留有余地”。“诗贵意境高尚,尤贵意境之动态。有变化才能见诗之波澜”。“诗要改,不但要请人改,而且主要靠自己改。放了一个时候,看了、想了,再改,就有可能改得好一些。这就是所谓推敲的好处。当然,也有经过修改不及原作的”。 1965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在武昌,梅白听毛泽东谈起旧体诗时,向毛提了个问题:“主席为什么说怕谬种流传,贻误青年”?躺在藤椅上,仰望着点点繁星的毛泽东回答:“那是针对当时的青少年说的。旧体诗词有许多讲究,音韵、格律,很不易学,又容易束缚人们的思想,不如新诗那样自由”。“但另一方面,旧体诗词源远流长,不仅像我们这样的老年人喜欢,而且像你们这样的中年人也喜欢。我冒叫一声,旧体诗词要发展,要改造,一万年也打不倒。因为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可以兴观群怨嘛!哀而不伤,温柔敦厚嘛!”毛泽东的诗词见解博大精深,需要反复研读,反复领悟。

  这里,我谨就两个颇有争议的问题谈点看法。

  (一)五十五年前,毛泽东在给臧克家等同志的信中说,“诗当然以新诗为主体,旧体诗可以写一些,但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载束缚思想,又不易学”。

  臧克家

  应当怎样看待这句话?毛泽东当时是党和国家的领导人,虽然个人十分爱好诗词,但不愿意以自己的爱好影响党和国家的文艺方针。建国初期,旧体诗没什么地位,诗歌领域是新诗一家独大。毛泽东无意由他去改变这种局面。他后来和梅白的谈话讲到旧体诗“一万年也打不倒,因为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说明他对压制旧体诗是有看法的。这封信中有许多自谦的话。譬如说自己的诗“诗味不多,没有什么特色”,说旧体诗是“谬种”。我们当然不能根据这些自谦之词,就低看了毛诗和整个旧体诗。

  毛泽东诗词真迹

  对毛泽东的诗词言论,不能只抓住个别词句,要联系他的有关论述作全面的理解。历史上没有任何一种文艺形式可以永远为主,可以永远在文坛称霸。几千年来,诗歌一直是我国文艺王冠上的明珠,到了二十世纪初,小说就成为文学乐队中的第一小提琴,诗歌退居次席。现在,电视剧是受众最多的艺术品种,小说如果不被改编为电视剧,传播范围是很有限的。艺术应当百花齐放。新诗和旧体诗应当比翼双飞、同荣并茂、互相学习、互相竞赛、互相补充。谁也不可能从属于谁,谁也不可能一家独大。要看到,旧体诗词的长期遭歧视、被冷落,是“五四”运动负面影响的结果,是形而上学泛滥的结果。正因为毛泽东诗词横空出世,才以铁和事实证明了格律诗的强大生命力,驳斥了对诗词的贬损,赢来了诗词发展的新生机。把诗词长期遭冷遇归罪于毛泽东的一封信,是不公平的。

  (二)毛泽东高度肯定了诗词表现生活的活力。他认为“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同时指出,“旧体诗词要发展、要改造”。关于“发展”和“改造”,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就是诗体创新问题。

  我们在上面说到,毛泽东的67首诗词,都是采用传统诗体。他写过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杂言诗(《八连公颂》),这些体裁亦是古已有之。讲到新诗时,他曾说新诗需要“找到一条大家认可的主要形式”。讲到旧体诗,我们没有发现他在什么场合特别强调创造新诗体。他倒是讲过这样的话:“形式的定型不意味着内容受到束缚、诗人丧失个性。同样的形式,千多年来真是名诗代出,佳作如林。固定的形式没有妨碍诗歌艺术的发展。”

  一百多年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一个重要观点:

  “四言弊而有《楚辞》,《楚辞》弊而有五言,五言弊而有七言,古诗弊而有律绝,律绝弊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

  当代诗家刘征评论这段话时说:“兴弊之说尚须商榷。”刘老夫子的质疑是很有道理的。“一代有一代的文学”,不等于一代只能有一种新的文体。五言、七言、近体诗都没有凋敝过。隋唐兴起近体诗,但唐诗中仍有大量古风。词盛于宋,但苏东坡等人也写了大量精彩的律诗和绝句。古人在处理诗体问题上有两点很值得注意。一,诗歌繁荣的年代,都是多种诗体争奇斗艳,没有独尊哪一种诗体;二,人们不断创造新诗体,但新诗体并没有排斥旧诗体。新旧并存,有利于拓宽诗歌的发展道路。诗词创新,首先是内容上的出新。随着新内容的出现,形式也要有相应的变化。但形式的变化不等于抛弃传统诗体,用全部新诗体代替旧诗体。

  新诗体可以表达新内容,老诗体也可以表达新内容。关键在于,要有新的思想境界、新的生活内涵,要创造出新的艺术形象,新的诗歌意象。我们鼓励严肃认真的诗体创新,但不必把它的意义无限夸大。理论界的有些朋友似乎把这个问题看得过于严重,仿佛它是诗词创作中的瓶颈;仿佛它是艺术发展的一道龙门,一跃此门,鱼必成龙。不跃此门,无从创新。

  毛泽东没有创造出什么新诗体,同样完成了惊天动地的艺术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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