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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儿石:狗子一家人

2013-11-19 11:19:29  来源: 西南新左翼文艺群   作者:渝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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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子爸和我一个厂。他们家住底楼,在我们家楼下。家属区叫革新村,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厂里建的八层楼房,多达三十余幢上千户人家。因为有权有势会捞钱的富人陆续挪窝“现代新人居”,这些年掺杂了一租赁户和进城的农民兄弟。除此全是一个厂的职工家属,一二十年谁不认识谁呢?

  狗子爸是个实在人,除了夏天见他老穿汗衫,平常的衣裳都是深色类的茄克服,表面给人时髦感,实则这玩意耐穿经脏少于洗涤,按他的说法叫“实惠”,可以节约几个洗衣粉钱。他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活,洗衣服是他的切身体会,很有发言权。

  狗子爸平常少言寡语,偶尔张嘴不过是嘀嘀咕咕像个包谷猪,以至于别人经常搞不懂他在叨叨啥玩意。狗子妈说他“三脚踢不出个屁”,邻里们则说他是个阴沉的老实人。他每天就爱喝茶,都和几个“臭味相投”者在社区草坪石桌前聚集。他们从来不说谁的家长里短,偶然嘀咕的都是厂里某某当官的找二奶玩小三的绯闻,当然不是翻旧事,都是发现新情况才说说。他们不像那些下象棋“斗地主”的家伙总是吵得乌嘘喧喧,而是很安静地,悠闲自得地跷着二郎腿只管品茗,人们都戏谑他们很懂生活。

  两口生个小子不知咋的取个绰号叫狗子。狗子小时倒乖,胖乎乎像个洋娃娃,长大却很调皮,成绩不咋的却经常打架,常被老师家访,同窗和邻里孩子很有点瞧不起他。但是不管狗子如何调皮,狗子爸从来不打他,都是狗子妈管教。狗子妈惹毛了毫不留情操起扫帚疙瘩或木头杈棍什么的,一边数叨一边打,打得狗子抱头鼠蹿东家躲西家藏。邻里们都来劝狗子妈,很长时间才能让她平息下来。看着狗子妈打骂狗子,狗子爸哼也不哼一声,但是背后,他还是要嘀咕着辩解,我不打狗子是不想打,但支持他妈打。“子不教,父之过”,有当妈的黄荆棍侍候,他无过焉。结果妇孺老少,“婆婆妈妈”的人,倒赏给他一个好名声:心慈手软,心地善良。

  狗子妈很漂亮,是那种看去纤巧而精致的小女人,脸蛋永远是红朴朴的。这些年老了,但是人们仍然可以透过她那红朴朴的面庞和并不臃肿的身段,窥测到她当年的风姿卓韵。听说当年追她的小伙子起摞摞,怎么没找个“高富帅”偏偏嫁给一个穷酸的狗子爸了?据她自己说主要是看上狗子爸老实巴交,过日子心里踏实。

  但是心里踏实不等于生活踏实,这些年两口子日子很艰难。狗子爸几十年都干搬运工,才参加工作那几年不觉得,后头一些年也不觉得,但是随着狗子读初中读高中学费越缴越多,加上狗子妈下岗,家里就过得越来越恼火了。狗子妈一九七五年参加工作,一九九七年厂子被一家私企兼并,说是“产权改制”“减员增效”,女职工年满四十统统下岗,她刚好四十出头,只怨老天不公命运不济,从此拿八十块生活费,她不能不靠打工维持家中生计。曾在小区做清洁,超市做保洁,冰糕厂做冰糕,皮鞋厂做皮鞋,熬更守夜累死累活找几个子儿,每个月固定存三百块钱为狗子考上大学备用,还保不住一个星期打一回牙祭。后来她脑筋活络开始自己当老板,每日起早探黑,披星戴月,一付箩筐扁担徒步十五里到批发市场打菜来卖,如此辛苦,不过是每月挣得六七百元保证每个星期可以吃上两回肉。

  说起来狗子真不应该调皮。当下社会不多学点知识将来咋个混饭吃?爸爸妈妈“文革”中没读书,没出息,你小子现在有书读该有出息呀?所以狗子妈常常教育狗子要听话,为了出人头地,为了不至于像老头子老妈子这样窝囊,唯有考上大学才是正道。爸爸妈妈拼死拼活都为你存着上大学的学费钱的曰曰。

 

  狗子妈拼死拼活自己当自己的老板没人管,有次落暴雨,天不见亮,狗子给妈妈送雨衣,一路赶到蔬菜批发市场,却见妈妈卷曲身子躲在屋檐下,只如一只落汤鸡,瑟瑟缩缩打摆子。以后回来一病不起,住院一个礼拜,脸色从此变得又苍白又憔悴。那两筐打回来的菜,全家人吃了一个星期也没吃完,有一半都烂得稀糟糟的。狗子爸劝狗子妈说,以后下雨就不去打菜了,好好休息吧,少挣多挣无关紧要,将就自己这点工资一家子兑付过,身体要紧哩。狗子考上大学,到时钱不够就借一点也无妨的。狗子妈说早晓得要下雨就不出门了,老天爷的事,谁晓得嘛。是的,莫说这个,就是人,拼命挣扎一辈子,最后老天爷不长眼,你还不是只有认命。精英们整天鼓吹啥子鸡巴创业,创你妈的造孽呀?人人都当资产阶级资本家,那哪个舅子还打工呀?老百姓命苦,没那个鸡巴运气当资本家富起来。

  可不是,日子进入新千年第三个年头,老天爷真不长眼,狗子爸也倒霉了。厂里效益下滑及至亏损,全体职工发百分之五十工资。恰好屋漏偏遭连绵雨,狗子高考中榜,两个老东西喜不自禁之余搞得焦头烂额,取出自家七千元还差三千,跑了五家人多亏两家肯出手。更要命的是狗子妈突发胆结石动手术,又千方百计借债七千,一家子突然欠下万元之债,生活顿时就跌入万丈深渊,彻底摧垮了……

  然而事情还没完,厂里因亏损进行“产权改革”要裁员,头儿说全厂裁员百分之四十,不分男女,凡四十岁以上者都是裁减对象。消息传来全厂震动,人们忧心忡忡,特别是下面车间的工人人人自危,个个怔忡。裁下来的人实行“暂时下岗”,以后看厂子生产情况另议安置,每月九十元生活费。头儿们宣称这是执行国家最低生活保障,保证让下岗职工有饭吃。说得出口么?这点“保障”天天喝稀饭呀?就算稀饭能填饱肚子,水电气费还缴不缴?到时又关阀门又拉闸,你还吃狗屁个饭呀吃,天天喝稀饭都没有资格嘛。

  我女儿与狗子是同窗。经常性地,我家吃肉时,女儿就给狗子端一小碗去,狗子很高兴,每每咂着嘴夸奖我们家弄的肉比他爸爸弄的肉好吃,还说妈妈也这样夸我们。都是家常菜红烧肉回锅肉之类,你们一家久不打牙祭当然觉得好吃哟。因为我们家和狗子家相处甚好,所以我特别关心狗子爸的去留。我在厂劳人科负责人力资源管理,车间报上来的下岗人员名单必经我审核,当看到狗子爸的名字我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截,这一家子如果没有老头子这个主心骨撑起,岂不要了他们的命?于情于理我都应当帮助他们,何况已有一口子下岗,再叫一口子下岗你于心何忍?硬是不要人活了是不是?下个星期就要宣布名单,如果一两天内我不把狗子爸保下来,事情便无可救药了。

  正在我琢磨如何下手之际,狗子妈来了。我比狗子爸小两岁,一贯称她为嫂子。我热情地为她倒上一杯开水。她很讲理,拿我当好人,心平气和地与我诉说,说今天生意特别不好,半下午才把菜卖完,想起男人的事千个万个不放心就找到厂里来了。她说先来找劳人科,科里不解决就找厂长。我连连安慰她,并一再强调这事包在我身上,一定要解决,马上就解决。也许我真挚地安慰让她平静些许,她答应耐心等我答复。我急匆匆下车间去找狗子爸的车间主任,特别强调狗子家两口子已经有一个下岗,再把狗子爸整下岗,这一家子就没法活了,要求主任一定要换个名额,把狗子爸留下来。主任说今天狗子爸找过他,但是他坚决没有答应。他摊着双手气恼地说:“谁来换?你说谁来换?这个数好不容易才凑齐,已经搞得我愁肠寸断了。现在找不到一个可以顶替的人嘛。”他固执己见,叽里哇啦向我叫苦,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

  主任四季豆不进油盐,我不能不去找厂长,如此这般那般诉说一番,特别指出狗子妈已经找到厂里来了。厂长思忖片刻,说声下不为例,给车间主任打电话,命令他必须解决。据我所知,在全厂六百多下岗工人中,似乎再没有一个是两口子双双都下岗的情况,厂长的决定应该站得住脚。

  正好下班,我和狗子妈一路回家,刚刚走到楼前转拐处,身子面对自家楼道的时候,突地看到天上飞下来一个人影,但听地上响起一声“咚”,像巨石砸地闷声闷气一记雷动,就见此人如一摊烂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我和狗子妈吓得大惊失色,汗毛倒竖,没待我定睛认出是谁,狗子妈却认出是自己男人,箭步冲上去扑在男人身上,呜呜哇哇,呼天抢地嚎啕起来,凄凄惨惨戚戚,好叫人心碎不已!

  啊,狗子爸,是狗子爸,可怜的狗子爸啊,你该是刚下班才回家吧?你咋个这么快就干出这种傻事了哇!

  狗子爸四十挂七,只算得壮年,怎么都可以还工作些年的。但是他却走了。你看他那个悲惨的样子:四肢趴地,侧着头,七孔冒烟,一只眼睛翻着白,充着血,凸突出来掉在眼眶子外面,像个污浊的玻璃弹子;整个一张白的红的血肉模糊的脸,完全就是个狰狞的中山厉鬼!我赶紧掏出纸巾为他盖上脸,倾刻间止不住泪水哗哗涌出来,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狗子在省里读大学,要是在家看到爸爸死得这么惨,真不知作何想。狗子妈悲恸欲绝的哭声刹那间传遍楼宇,传遍整个家属区,人们蜂拥而来,世下悲情,凄惨民生,哪里没有下岗职工的冤魂?前些天人们才传说,隔壁二四七厂一对夫妻因为下岗后治不起病,双双跳楼的事,如今自个儿厂里也发生这种事,谁不剜心绞肠,肝胆俱裂啊!

  只一忽儿,邻居们,男女老少黑压压好几百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唏嘘嗟叹,怒骂谴责之声不绝于耳,都说厂里千不该万不该搞成如今这个样子,五十一年历史的国营大厂子,十来个分厂从来都干得好好的,什么时候亏损过啊,怎么这两年说亏就亏了,该不是下层的工人们搞亏的吧,怎么就要叫咱工人下岗呢?怎么就偏要咱工人买单呢?狗子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善良人啦!

  一群人围住一位老者听他发高论,只见他银发满头,摇头晃脑,指手划脚对大伙儿说:“你们晓得不,全国范围,自九十年代到现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有多少下岗工人死于类似的非命,还有多少下岗女工为了生活沦落卖淫?唉,毛主席共产党领导劳动人民打出个新中国,五十多年啥时出过这样的事呀?龟儿子就是这一二十年,上头搞啥子鸡巴‘市场经济’,结果把国营企业全他妈的搞垮了。还说‘以人为本’,共享改革成果,却他妈的搞得工人阶级地位江河日下,生不起病,上不起学,买不起房。让人越来越看不懂,搞不明了哟!你们晓得啥子原因吗?”老者挨边八张,人称白老头,是刚解放那年在厂里参加工作的第一代老工人,枝师,人们很敬重他,但谁也不回答他提的问题,面面相觑均不开腔。其实,面对无良精英和主流媒体一致导向的“市场经济”,老前辈斗胆提出这类敏感的话题,谁又好正面回答呢,个中原因晓得不晓得又咋个?你这些平头老百姓屁民,还能搬石头打天是不是?

  人们并不知道狗子爸被列入下岗名单后,已经被我请示厂长改正过来的内情,悲痛欲绝的狗子妈,现在除了放开喉咙大呼小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还能诉说什么?她唯一要诉说的就是男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时就走了哇!我不能不向人们解释。因此,也正因如此,人们越见地感觉到,狗子爸不该走,真不该走,也就越见地感到,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警察来勘察后说,狗子爸是从顶楼即八楼上跳下来的。看来他的选择是高明的,越高越有把握,从此一了百了,去到另一个没有人吃人的天堂,或许是一种解脱,一种幸运。

  后来听狗子妈说,狗子爸听说他被弄下岗了,头天晚上翻来覆去折腾一宿,说是这些年工人已经没有主人翁的味了,越干越不像工人阶级了,当官的把国家的厂当自己的厂一个劲为自己捞钱,富了又富,香车美女别墅洋楼,而工人整天累死累活不过仅仅是为了养家糊口娃儿读书,除了背后骂娘没有说话的份,啥话也没地方说。现在当官的把企业搞垮了却弄工人下岗,他越想越没有意思。狗子妈叫他一定要找领导说说,就说老婆已经下岗几年了,厂里无论如何也要考虑他们家的生活,狗子爸嗯嗯啊啊地说如果厂里解决就算了,不解决他就要做个样子出来给当官的看看。想不到他真的“做个样子出来”了!

  第二天,在自家楼房外面的大坝上,在为狗子爸设灵堂悼念的时候,厂里的头儿们来凭悼慰问。面对厂子陷入亏损“产权改制”“减员增效”,导致一位老工人“因为下岗”而跳楼,这些住在高档别墅和漂亮小区房的满脑肥肠的官宦们,平日里吃喝嫖赌,香车美女二奶三奶炫得不能再炫的家伙,今天居然没有一个炫耀着开自家车来。大概知道群众在这种时候会产生逆反心理,厂长事先打过招呼,绝不能叫群众抓住把柄说他们是工人阶级的对立面,是穷庙富方丈,是剥削工人阶级的官僚资产阶级——因为他们高层十三个头儿,人人都是“宝马”和“奔驶”,开到这个穷光蛋窝子来不是自讨没趣,等于操民愤么?

  头儿们,包括车间主任,一个个脸色凝重,显得很同情很惋惜的样子。厂长兼厂党委书记,理所当然是最权威的代表。他握着狗子妈的手说,如今厂里很困难,但是再大的困难他也要想办法照国家的规定,给予狗子妈应该享受的抚恤。他当即还拿出一个白纸包,说是先给狗子妈五千元慰问金,以表示厂里的心意。我在机关当差近三十年,一切都很清楚,厂长大人这五千元“厂里的心意”,不过就是厂里三天两头“谈业务”时的几包香烟支出,或者就等于他老兄在夜总会和小姐一夜消魂的开销罢,小小意思却可以大大收买这个平民妇人感恩载德的心,绝对有价值。

  不是么?狗子妈接过钱包禁不住热泪长流,全身不住地抖缩,像打摆子似连连说:“感谢……感谢……感谢厂里记得我们……孤儿寡母!感谢……厂长关心!感谢党的……恩情!”这钱正好可以还一半的债,那可是一座压在她心头的泰山啊,能不感恩戴德,感激涕泣么?

  这年集团公司遵照市府指示精神,制订了一条规定:各厂“不是万不得已,不能让工人下岗;夫妻双方已经有一人下岗,绝不能让另一人再下岗”。可惜大好的规矩姗姗来迟,纵然春天可以唤起万物复苏,却不能唤回狗子爸那条鲜活的生命了。

  之后不过两年吧,厂长大人因为受贿贪污九百多万东窗事发被逮捕法办了,而他犯罪的时间,正是上任厂长后,厂里逐步走向亏损那两三年。就是说,他把厂子搞亏了,把工人搞下岗了,自己却搞肥了。但是我根据案情判断,可以肯定还有几个头儿没有被挖出来,算老天有眼让他们该享受改的成果吧。

  又过两年,狗子娘从革新村消失了。听人们说她嫁给了城郊一个退休老头。还听女儿说,狗子大学毕业,在沿海一家私企打工。但愿老天爷长眼,小家伙能牢记自己的大学是下岗工人爸爸抚恤金供出来的,在丛林法则的乱世中撞出个出人头地的新天地。

  至今五年过去了,革新村的人们没有谁忘记狗子一家人,时不是总要谈起他们一家子。而我,更忘不了狗子爸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它像映电影一样不时闪现在我脑海,叫我心里止不住地流血。今天记下“狗子一家人”,一则了却我对下岗职工的一段心绪。二则也算对狗子爸的一种缅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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