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传功一甲子」之梦

　　武侠小说中，曾描写武学一代宗师，欲将其一甲子功力，直接贯顶于弟子身上，使一个侠客年纪轻轻，即拥有一甲子功力，于是行走武林，天下无敌。以前读书至此，往往深感羡慕，想天下若有此等好事，一夕便拥绝世武功，岂不妙哉?

　　当时以为，这一定是年轻人才有的幻想，不必几十年苦练，只要师父传功，一夕尽得一甲子功力。然而，这两年和画家刘国松访谈，了解其心境，始知此种「传功一甲子」的梦，不只是来自年轻一辈，而是拥有绝世「武功」的大师，也恨不得有什么方法，把这一甲子的功力，都授与弟子，好让天下武学发扬光大。

　　《一代宗师叶问》即是如此。最近王家卫宣传《一代宗师》，网上也流传叶问留下的黑白纪录片，拍摄了他对着木人桩，打了一百多招式，想把武功留下给后人。这确实比较少见。毕竟武林各门派总有自己的不传之祕，只有少数入室弟子才得窥堂奥，学一二招式。

　　艺术家也一样。一个画家一生能独创一种风格，而为世人所熟知，就很不得了了，更何况几度创新风格，创造诸种独特技法，这确实很难。更难得的是，刘国松所独创的九寨沟、雪山、白线张力等技法，创造一种中国传统水墨未曾有过的美感，超越了中锋用笔的侷限，让水墨充满当代的意境。

　　外界观其美感，不免揣测它的种种绘画技法，而想加以学习，甚至用了荧光颜料，想模拟出刘国松在九寨沟系列中的水光云影。然而，即使学习者明明知道它的风格，甚至用了刘国松所用的描图纸，却往往做不到。

　　一般人或许会把这项技法保留下来，以为独家的不传之祕。然而刘国松却很大气，他不仅把它彻彻底底拍摄下来，还一五一十，把他放弃传统水墨与中锋以来，使用过的四大技法，包括：纸拓法、抽筋剥皮、水拓法、渍墨法等，毫不保留，逐一讲解，甚至连外界认为他独门绝技的九寨沟系列，都明明白白，演练一次，详细说明。这还不打紧，还把它做成书，配上DVD出版。

　　你若问他，怎么这么大方，家底儿都拿来教人，以后如何独创?他一定回答：为了推广。中国传统水墨就是要有更多人来参与，才会有更多创造，发扬光大。如此心境，难怪他最近的画展名叫「传功一甲子」，恨不得把所有功力都贯给年轻一代。

　　刘国松的当代水墨，其实已经不是传统水墨，而是在传统之上有所创新。这让我想起前一段时间访谈白先勇时的一段对话。白先勇找了两岸艺术界精英，参与制作《青春牡丹亭》，在世界各地演出了两百来场，打破所有人对崑曲的认知，让更多年轻一代透过观看《青春牡丹亭》，而了解传统戏曲艺术，找回民族的美感与自信。白先勇即认为，台湾的中华文化，源自传统，却超越传统，而有所创新。这是和大陆最大的不同之处。

　　刘国松所处的一九六○年代，也是白先勇现代文学开始的时代。白先勇以得自西方现代文学的手法，创作了「永远的尹雪艷」、「玉卿嫂」等刻划台北人形象的小说。当年的现代主义，是对当时风行的反共文学的叛逆。然而，五十几年过去之后，白先勇当年的叛逆与创造，却成为整个文学传统的丰碑，他的创造丰富了现代文学。一如刘国松对传统的叛逆，也开拓了中国水墨的技法，创造了全新的境界。

　　然而，艺术要有所创新真的很难。古往今来，东方西方，千万个艺术家的创作摆在眼前，要不学很难，要学，却只是仿作。一九六一到六三年间，刘国松苦闷至极，寻觅创作的新技法与新风格，直到他画出新作，才确定了自己是真的有所创造。而所谓「大师」，是多少毅力与定力，让人夜夜无眠，投入于创作之中，才得成就。

　　刘国松之「传功一甲子」与白先勇之「青春牡丹亭」，都有一种大师要传承文化的味道。「传功」之梦，显然不只是武侠小说的幻想，而是一种文化理想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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