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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第二章】《那儿》作者曹征路最新小说:民主课

2011-11-11 08:17:38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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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4

 

现在,该说说我那位小司令了。

她并不是真的司令,只是一个中学生造反组织“东方红公社”管宣传的小头头。小司令是我们姜政委给叫出来的。

当时是一次万人大会,为欢迎支左部队还是庆祝毛主席一段语录的发表记不清了,总之会议的高潮是呼口号。一般呼口号的节奏是这样: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由小节奏而大节奏而最后归于异口同声,完毕。但这一天在这个节骨眼上却陡然闪过一个霹雳般尖啸着的毛主席万岁——,就像一个炸雷突然盖住了暴风雨,本来准备散去的群众再次高亢激越,掀起又一个高潮。它是一个不谐和音,却如此和谐地改造并推动了原有的旋律,使整个乐曲波澜壮阔高潮迭起。呼口号也有个领导艺术,这一声绝对棒。

    所以第二天的各派组织负责人会议上,姜政委一见她就乐了:啊,小司令小司令,不错不错,真的不错!在发表讲话时又夸她一遍,说这是红卫兵小将对伟大领袖特别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真令人感动云云。也许正因为姜政委的重视,她成了那个“东方红公社”与支左指挥部的联系人。

    那时大家都挺喜欢她,她每回到来都能为指挥部枯燥的生活增添色彩,革命群众的最新动态啊,同学们给支左干部起的外号啊,小嘴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本来就引人注目,当然不只是漂亮,她身上还有一种东西,一种书卷气样的东西,还有那个时代女孩子特有的英武开朗。

干脆说吧,那时我简直一下子就迷上了,心里总在模仿她的神态动作,高兴是什么样的,生气是什么样的,还有跺脚——我特别喜欢她的跺脚,那种想表现得果决一点坚毅一点的,却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小女儿姿态。她总是穿一件旧军衣,洗得发白的那种,没有更多的打扮。后来才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军装,真正的军装只有干部子弟才能得到,那是用白布染的模仿色,属于一种平民阶层的时尚,但穿在她身上的确还有那么点意思。我也注意到她小辫子上的橡皮筋在不断地变化色彩,这大约是那个时代女孩子仅有的一点微妙心理满足。她辫子是向上扎的,又不在头顶上,两只羊角刷拖下来,加上她的步幅很快,总像是两只小松鼠不安分地蹿来蹿去……

我心里也清楚这是有问题了。支左是有纪律的,可就是没法子遏制自己,总想多看她一眼,再看一眼,看个没完。喜欢就是喜欢,没办法。很快我就把能了解到的全了解了。

她叫肖明,过去叫刘敏,名字是才改的,跟了母亲姓。大概是趁着文化大革命风潮,彻底跟父亲划清了界线,也是为了去掉一些女儿气。她是市一中的高二学生,父亲曾是有色金属公司的总工程师,是T市仅有的几位高级知识分子之一,58年被划为右派,后来虽然摘帽但与她母亲已经离异了。所以肖明一直在强调她是和父亲划清了界线的,她不愿意谈父亲,但实际上她一直未能走出父亲的阴影,我后面还会提到。

这些年经常听人谈文革,说起文革的形象就是一个穿军装抡皮带的女红卫兵。说红卫兵贪婪,还打人,还吃人,还说一个女红卫兵一口气打死了七个人。有一天我们公司的小青年拿来一本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书让我看,说真惨啊真惨啊。我看了,是描写一个女红卫兵的,说她是个神枪手,打死过很多人,后来她被抓住了,就被乱枪从下身里打进去,身体打得稀巴烂……我不知道诺贝尔奖是怎么回事,我说,诺贝尔奖就这水平吗?这水平要是能解释文革解释红卫兵,那老母猪真能爬树了。

文革中红卫兵打人的传闻确实有,大都发生在大城市,那是红卫兵中的贵族,穿着将校呢军服登着马靴,但这批人很快就销声匿迹了。在中小城市,作为军队支左干部,至少我没见到过,也没听说过。至于武斗,是两派大联合破裂以后的事,进入了争权夺利,各种丑恶才会现身。而这时候以中学生为主体的红卫兵已经退出了舞台,准备“上山下乡”了。把个别现象说成普遍事实本身就是脑子进水。一个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是不会了解被压抑的平等要求在那个年代是怎样表现的,也不知道长期积累的干群矛盾是怎样冲突的。否则你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群众白天上班,夜里到大街上去抄大字报去参加大辩论。你也无法理解,不为任何私利只为一个政治观点就能闹到朋友反目夫妻分手。你也更不会承认,那些争斗最冷酷最荒唐的单位,往往是知识分子较多的地方。

肖明从小跟着母亲过,母亲当时只是一所民办小学的老师,故而家庭经济条件相当不好。这也是所有令人不解的事情之一:她妈妈并没有被划成右派,但却是那场反右运动以后真正尝到苦果的人。要知道,在苏联专家时期,T城能坐上有色金属公司小轿车的女人没有几个,她妈妈就是其中的俄文翻译,一个风度绝对优雅的美人。而她的爸爸,即使是被打了右派,每个月还有120多元的工资。所以肖明恨死了爸爸。

肖明本人在运动初期被市委工作组打成小反革命,因而是个坚定的老造反,又因为她出身不好容易被抓辫子,所以她并不是造反组织的核心成员。但实际上她又在红卫兵中有一定威望,因为她真正是被“资反路线”迫害过的。这说起来有点绕口,只有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才会明白:红卫兵并不是一个统一的组织,有造反派和保守派之分,保守派被瓦解之后又有“好得很”派和“好个屁”派之分。相对而言,参加造反比较早的那批学生,一般被认为较有思想。事实上文化大革命对于中学生,不过就是唱歌跳舞造造舆论,并没有多少实质意义。他们对权力普遍不感兴趣,而办报纸搞宣传正是他们的强项。T城没有大专院校,中学生也就人五人六的成了一股力量。

上述情况并不难了解,问题在于我感兴趣。她那个“东方红公社”有一份油印刊物,叫《战地黄花》,就是她主编的。有不少精彩的句子我相信就是她的手笔,全都被我抄了下来。比如:

    五月的玫瑰啊十月的枫,比不上毛主席革命路线红彤彤!

    八角楼的灯啊启明的星,革命造反派日夜想念您!

还有:

我宁愿做一颗流星

    即使燃成灰烬

    也要划破资反路线漆黑的夜空

    我宁愿是一只飞蛾

    纵然扑进火海  

    也曾含笑追求过光明

    因为我,毛主席的忠诚卫士

    要活得大义凛然铁骨铮铮!

这些诗句,和以后我见到的那些词语,也许今天看起来太过夸张,不那么可信。可在当时我一点都不怀疑这就是真诚,而且在了解了她的经历之后百分之百被感动了。我坚信那就是一个被打成反革命的青年学生后来成为造反派的心路历程。今天受到攻击的不能被容忍的也恰恰是这一批人。

她要自救,也想救人。

今天有不少人喜欢嘲笑红卫兵“奉命造反”,好像那一代人全是傻瓜,只有他们才是“思想者”。我愿意相信这些人并不了解文化大革命的真实过程,省略了关键的历史过程,只能带来思想短路,只能剩下默写的谎言。

 

                            5

 

    人一着迷就无所不能,不久连她的活动规律我也掌握了。每天清晨她都去爬山,只要不下雨就没有间断过。那山就在武装部后面,我们经常能看见那光秃秃的山顶上有一个女孩子在晨练。每天傍晚她都去井边挑水,两担三担不等,有时更多一些。我早晚散步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我只是远远地看,碰上了也就点点头,并不多话。她那时的热情全是造反,说不定还警惕着我,这个人怎么总在这儿转悠?不过我不在乎。    

    那时我多棒啊,我才二十二岁,是个不知珍惜岁月的年龄。我二十岁就当上了连级干事,而且是那样一种最可爱的角色。那时我肯定不知有多么得意多么张狂,我肯定比上帝还要神气,还要不可思议得一塌糊涂。我有好几件四个兜的上衣,每件我都拿茶缸装开水仔细烫过,我每条裤子都保持着鲜明的裤缝,我的皮鞋始终锃亮,我的军容风纪保持最佳。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我很清楚自己的价值。我喜欢下基层热爱深入群众,到学校去解答任何一个复杂问题。我几乎无所不知一贯正确,到哪儿我都是理所当然的良师益友,是裁判是法官是楷模是标准件。记得我对两派背后搞小动作作过一个比喻,我说他们都像浮在水面的鸭子,身子不动底下乱动。结果这比喻成了经典武器,全市的造反组织都说对方是鸭子。我身高一米八,我胸脯挺得像块砧板,脸上带着适度微笑,我阔气得像个王子,每月工资五十四元。我不知痛苦为何物,那时我真年轻啊。

    我们真正的开始是一次筹备各派群众组织大联合的会议。会议吃包伙,每人每天交四毛钱一斤粮票。我发现吃中午饭没她,吃晚餐也没她,这令我悲喜交加。灵感告诉我她没钱买餐券。她母亲早就被批斗了,而且那所民办小学也早就闹到一分钱也发不出。这样我就有了献殷勤的理由,问题是怎么做才能让她接受。

那时红卫兵小将都牛得很,别说一顿饭钱,她想要学校的保险柜也不是难事。我就亲眼看见她们的教室里堆着各种各样的“四旧”,金银首饰古玩字画,全用大字报废纸盖着,好东西多着呢。有时候露出来了,就一脚踢回去,谁也没当回事儿。特别是肖明这样的“老造反”,运动初期受压制受迫害,现在又成了众人眼里的明星,对自己要求还是挺高的。

果然,高傲的肖明还留在会议室里,她是在等晚上的会。革命高于一切,没说的。饭可以不吃,辩论不可以不参加。

我问,为什么不去吃饭?

我不想吃,她说,开会还吃饭?这些人真是的。她趴在桌上写写画画,很不屑的样子。

那时还没有学生开会享受财政补贴的规定,于是我乐得替她买了餐券。故意在会议开始时进屋高叫:肖明同志请出来一下。

她跟我进了餐厅。看着她全身的红细胞列队向面颊涌来,看着她把下唇咬得雪白,我心里好一阵狂跳!好像不是我请她吃饭,而是等着她的施舍。

    饥饿是不讲面子的。终于,她把头一扬,你出去,我就吃。

    后来我给她家送过一些钱,当然是说借给她们的。起初我想换了便衣,捂上口罩,也不留姓名。但想想也不妥,就直说自己是支左部队的,知道她家暂时有些困难。她家就在武装部后面,是一座老宅。她妈妈犹豫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接受了,不过坚持要给我写一张借条。她妈妈说,不能坏了规矩。我明白,不是困难到一定程度她也不可能说这样的话。我这么做也不尽然是献殷勤,那时我母亲也给揪斗了。我太懂饿饭的滋味儿了,1960年我正长个儿。

    又过了些日子,清晨,在山上,她叫住我说:喂。

    我说,是叫我吗?

    这可是你自讨没趣。跟你说一声,我不想对任何人感恩戴德。

    我说,什么意思?

    她居然头一扭,小跑着下山了。把我懊丧的,真想把山顶那标桩石踹断。那时还真不懂,一个青涩的姑娘有跟人保持距离的本能。我才二十来岁,还是个新手。

谢天谢地,她又回来了,微微喘着,定定地瞧着我。自制的黄军装裹着她的胸,平时好像并不显眼,而此刻因为放松便海涛似的一起一伏。

我妈妈有事情做了,叫我跟你说一声,就在码头上收篚子,能挣20多块呢。谢谢啦?说罢她歪头做了个鬼脸,又飘去了。

   我愣怔着。那一瞬间天色陡然大亮,启明星只跳了一下就不见了,一天的朝霞全都披在身上,胸中涌动着泄洪似的大笑。我冲下山去,进屋就胡诌了一首长诗。那时我十分惊讶自己的才华,后来才明白,大凡这种情形小伙子全都能来几句。感情正在冒泡,它找不着出路,吐出来的全是诗。

当然,这只是些花絮。真正的心灵冲击,是得到了她参加造反的背景消息。这件事,是我认识那个时代的开始,也是我人生迷惘的原因。

军分区的宋干事是支左指挥部留用的干部,因为运动初期站错了队,所以也得不到重用,总是牢骚怪话不断。他那时被安排去市一中筹备军训,开始是叫联络员。他首先被要求解决的便是立场感情问题,要从资反路线那边转过来,同情理解造反派,这当然就有点让他抬不起头的感觉。因为我对肖明感兴趣,所以对肖明周围的人和事也都感了兴趣。只有我,有事没事愿意听他发发牢骚。可是有一天回来宋干事突然变了,突然大谈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好像他是一开始就同情造反派的。他告诉我,这个资反路线确实是个混蛋路线,把人都变成鬼了。

原来,在清理市委工作组的“黑材料”过程中,他们发现给肖明定为小右派的原因,居然是市委运动办转来的一份交待材料,交待人就是肖明的亲生父亲刘查理。这个刘查理交待他一家子都是国民党员,其中就包括他的前妻和未出生的女儿刘敏。经查实,刘敏就是肖明。

宋干事,对我摊开双手,说这个刘查理是个混蛋也就罢了,熬不住就瞎鸡巴扯也能理解,你工作组党支部怎么也是混蛋呢?你那么多干部怎么就相信了呢?她还没出生怎么就参加国民党了呢?你说这些小孩子怎么能不造反?她头天还是工作组的积极分子,第二天就成了反革命,就全校批斗。批斗还不说明理由,还要人家自己交待罪行,她怎么能想得通?是要造反,搁我我也造反,不造反还得了?这水平也太低了!

我的震惊自不待言,头皮发麻,触电一样,头毛也竖起来。这是怎么个逻辑?是什么地方搭错了线?父亲造女儿的谣?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以我当时的社会经验,自然是无法理解这里面的思路。

这一晚思想斗争很久,说?还是不说?显然这是一个重大问题。支左是有纪律的,说,就意味着我丧失原则。不说,就意味着我没有良心。但肖明如果知道了这一切又会怎么反应?会不会精神崩溃?她亲生父亲揭发了她,使她从天上掉到地下,而这一切竟都是莫须有的!事实上我整整想了一夜,怎么开头,怎么疏导,怎么安慰。总之我决定不顾一切,纪律已然抛在脑后,让我煎熬不住的,是我不确定肖明能不能承受打击。

然而肖明的反应是那样冷淡,只是脸红了一阵,嘴角翘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了。

我早就知道了。她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有点失望,这么内部的情况应该组织上掌握才对。

他们自己交待的呗。他们,指的是工作组组长和校党支部书记。

你就一点都不激动吗?你真行。

行个屁,她说,我当时就晕倒了,会场全是喊口号的,我一句也听不见。可事后想想也就那么回事。

我说,虎毒还不食子呢,你父亲怎么就这么狠呢?再说这工作组怎么就信了呢?真是奇怪。我真是想不通!

所有的人都想不通,没有人能想得通。肖明说,市委书记到学校来作检查,说要给我们十个同学平反昭雪,全场哄堂大笑。谁还信他们啊?可是接触社会多了,了解的事情多了,我现在还真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

就是他们的思路呗。其实运动一开始,大家都认为这是又一次反右派运动。大人们也都是这样理解的。只有我们这些中学生,才傻了八叽以为是讨论海瑞罢官三家村夜话呢。

肖明说,现在才搞清楚,各个单位都定了方案,都是先打死老虎,再挖活老虎。学校里就是先斗那些有历史问题的、有生活作风问题的老师,单位里就是先斗老右派。我爸爸呢,就是那么个东西,还没斗呢就先尿裤子了,满嘴胡说八道。他以为只要胡说八道一交待就能过关了。结果就上了市委简报,结果他们就抓住鸡毛当令箭。运动要深入啊,他们要扩大战果啊他们要立功啊,我们学校一次就定了十个反革命。我还不算什么,本来出身就不好,连团员都不是。那几个,可都是学生会干部,还有一个是党员呢。后来大家想想,也许是因为这几个人比一般同学发育得早,思想成熟一些,别的找不出任何理由。因为从根本上说,他们需要的是应声虫,是马屁精,根本不是什么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资反路线被批判以后,工作组还觉得委屈得很,觉得是市委出卖了他们。其实连市委自己也搞不清,这次根本不是抓什么右派,而是要抓走资派,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是两个司令部的斗争。他们算什么呀,小爬虫,小市民,捞稻草罢了!

肖明越说调门越高,而我越听,情绪越低。在我看来,肖明谈起她爸爸时跟谈那些工作组走资派没什么两样,似乎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爬虫,小市民,捞稻草,如此而已,这令我多少有些失落。

沉默一阵,她眼皮颤起来,忽然尖尖笑了一下。

笑什么?

我奇怪,你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

我告诉她,昨天听到这些事,我心里很疼,真的很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昨天一夜都没合眼。我语无伦次,接着又说了几句什么,记不住了。

我看见她肩头轻轻抽了一下,也没吭气就自顾自下山去了。

接下来便是不自在,浑身不自在,而愈是不自在愈觉着有味道,就好比一个秘密揣得久了,便有了惊心动魄的甘冽。那些日子我们几乎天天都能见面,又天天说不出话。我手脚冰凉,她脸色苍白。有回她说,你明天别来了。可第二天她又说:你来了?武装部后面那荒凉的小山包因此变得神秘而有趣。

而在办公室如果碰见了就仿佛不认识,她和别人有说有笑,总是把我晾在一边。好像是,我们之间有了某种默契,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越是亲密的关系越是不能让别人发现。起码在我这一方是这样理解的,这有利于真正的友情。如果让别人看见,那就死定了,全部完蛋。

有一次,我们在一中的校门口偶然碰上了,她触电似的一颤,抱着的一捆小报传单全都散落下来。她的呼吸是那样急促,脸上突然失血,又灰又白,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我们什么话也没说过,任何海誓山盟都没发生,甚至都没拉过一次手,却好像要死要活。我不知道初恋为什么是这样,不过这样似乎更像是那么回事,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但又说不出来。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懂得,真正的爱情其实是不需要语言的。它就是一个气场,就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是一缕气息。

 

                           6

 

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两派大联合的破产,某些街头垒起工事,全面武斗就要开始。她绷着脸提出来,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她脸色冷漠十分难看,她已经对支左部队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做法表示了失望。而此刻,她更加认识到自己罪孽深重,简直比汉奸叛徒还要可恨。她说,我要死了,我要能战死就好了!

我逗她说,哟哟,还想毁我长城呢。

她肩头一颤,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狠狠剜了我一眼,仄着肩跑下山去。那满脸泪光满腹委屈的可怜样儿,内疚,自责,却又无法自拔,那种神态至今仍在眼前,我一辈子恐怕也忘不了了。

那时我已大体知道她的心思,她最看重的事,一是对市里几个当权派的处置,二是想上一所好大学。可是这两样是我们这样的小不拉子能决定的吗?本来我不过是连核心会议都参加不上的小干事,这时却也能突发奇想,带着不容置疑的陶醉劲头为她演起了荒诞剧。

我带着几个空档案袋上山,宣布这个“强劳”,那个“无期徒刑”,那个呢,干脆枪毙。我宣布文化大革命胜利结束了,无产阶级终于占领了上层建筑,斗批改进展顺利,三大差别很快就会消灭,革命之花结出了胜利之果。而她呢,该回学校读书了,清华、北大、复旦,请随便挑好了。

她痴愣愣地听着,并不当真,但这个游戏毕竟博得了她的欢心,她又出现了。每天清晨我们都来讨论这些档案袋,从各方面进行缺席审判。对其中一个她特别恨的人,据她说是一个特别阴险的家伙,是把她爸爸打成右派的原市委副书记杨良才,枪毙了三次。有时意见不够一致,难免争论几句,但争论完了却有种异样的宁馨在心头荡漾,十万分地快活。

那个山包叫螺丝山,座落在几座大山的怀抱里,这几座山都有好听的名字,叫天官山,叫天鹅抱蛋山、叫笔架山。我在档案袋上画出了这个地方的地形图,标明了她家和武装部的位置,还有我们现在的立足点。

她扬起眉毛惊叹我的方位感,我得意地告诉她,这就是军人和老百姓的区别,而且还顺手标出了这几座山的等高线。于是她的脸就慢慢靠在了我肩上。

秋季的朝阳是浅灰色的,从这些山峰间缓缓探出脸来,阳光是那样温柔地一丝一丝散射在我们身上,是被我们肩并肩地一点一点地吸吮过来似的,让巨大的温暖在心头弥漫荡漾。一切都是那样轻柔那样迷离,只有呼吸是粗重的,而且越来越急促,长江就在我们的正北,江风徐徐,带着点渔腥气和阳光下的稻草香呼呼拂过脸庞。那种感觉真的是……很好。

我曾经提议去借个照相机来,想留下这些美好的早晨。但是被她严词拒绝了,她绝对不能同意和我单独拍照。后来我留下她唯一一张照片,就是她和几个女同学来武装部时,轮流穿着军装背着手枪套的那张,几个假女兵绷着脸撅着嘴,琢磨英姿飒爽应该是个什么样儿。

那半个月当中,我们把她将要就读的大学挪过好几个城市。我也真能瞎掰,竟认为自己也能考上大学,而且就跟她学同一个专业,在一个班上。这样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我总能看见她,看个没完。

她没有反驳我,只是眼神里有种显然不太相信的迷茫。她当然不会怀疑自己能考上大学,她本来就成绩好,考试对她不是问题。现在资反路线也打倒了,血统论也被批判了,她还有什么问题呢?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她当然不会想到,她这一生都将与大学无缘。

为了能天天上山,我说完一个题目,又想出一个题目,永远说不完。所以当她声称绝对不能再来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委屈。

    兜了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她还是说:真的不能再来了。她要住到学校去。市一中成了她那一派的据点,已经有人对她的忠诚表示怀疑。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头可断血可流,革命原则不可丢。她为自己的私心杂念感到羞愧。

    闹!闹!你妈妈都没饭吃了!我终于向她发了火,这是第一次,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她怔了好一会儿,说再坐坐吧。她让我们背靠背坐下,她不愿我看着她。不过这样更好,终于有了身体的接触,脊背成了导体,彼此都能听见心跳。

    你心疼我妈妈呀,她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心疼,她活该。她扬着脸,长发撩着我的脖子,我嗅到了女人的气息,让人心醉。她说——妈妈要是不揭发爸爸,不闹离婚,爸爸也不会那么颓废,后来不还是都甄别平反了?那样爸爸也就不存在揭发我们的动机,我自己也不会遭这么大罪。工作组也不会拿我开刀了。我不就成绩好一点吗?我又没得罪他们。不过那样也许我就不会造反了,说不定我还成了大字兵(保守派红卫兵)。当然那样,我也就不会认识你了,也就不会有这些烦人的事,这都是……蹚了鬼!

    她叹着气诉说因果,一副曾经沧海的模样。

    认识我有什么不好?

    反正……蹚了鬼哟。她嗤嗤笑,身子在抖。

    算啦,过去就算啦,她是你妈妈呀。我已经听不进去,我只想去搂她,我感到她浑圆的肩头在呼唤,在颤栗,我只是没把握,她会不会发脾气?我真怕她发脾气呀。我伸手偷袭她的发辫。她没有反应。而我已差点憋死过去。

    其实我爸爸不是坏人,你不知道。他就是一个胆小鬼,一个可怜的臭知识分子,这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讲,在外我都说划清了界限的……你在听吗?

    我已经不是外人了,我是她的“一个人”了,我当然在听,完完全全听懂了!我认为这就是明白无误的鼓励。我转过身去,我感到她的水嫩的酮体在胸前欢笑,笑声汩汩地向四肢流去。

    尽管她嘴上还在不停地说,可她自己已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不能停止而已。她好像提到了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意思是她妈妈没可能做到这一点,而她自己则一定可以做到的,她可以跟着心上人去经受苦难。

我的另一只手也进入情况,这时她已彻底倒在怀里,完全放弃抵抗。可惜当时并不懂接吻这一说,只是脸贴脸地互相摩挲,大口吸进从未体验过的那种气味……也就那么几分钟,她像是刚醒过来,挣扎了两下,猛然在我鼻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她叫:你鸭子!

    我傻了。她也傻了。

    是啊,毕竟是妈妈呀……她张惶无措地呻吟着,接着哇哇大哭。

    我勇气顿失,揉着鼻子不知如何是好。我怕极了。

    哭够了,她折一枝打骨朵的牙刷草,把红玛瑙一样的骨朵一颗颗掐去。我好像解释过什么来着,又好像什么也说不清。

    算了,这一页永远翻过去了!她跳起来作报告一般大声喊:什么问题都要看主流看本质,要是没有毛主席革命路线,我一辈子还有什么希望?不把那些家伙打倒我还想上大学吗?做梦!现在我想报哪个大学就报哪个大学,你不相信?她气吞斗牛目光炯炯,嗓门真是不小。

    我说,信呐。

信呐,她学嘴,又作个紧崩崩的鬼脸儿算是和解。

下山时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一丝柔情又游丝一样游了回来,我期待着。

    为你老娘担心呗,揪斗啦,武斗啦。你家的情况我也一清二楚。

    没戏了。我想那些干吗?

    算啦,个人受点委曲算什么?她开导我:凡事要从大的方面去想!

    零度了,没法子了。到底是红卫兵小将啊。连个握手的机会也没给,只是歪歪脑袋一吐舌头给个鬼脸儿:再见啦?永别啦?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然后挥挥拳头,羊角刷辫儿一弹一弹地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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