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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巨头员工之死:我们为何拼不下去了?

2021-01-16 15:21:39  来源: 活字文化   作者:斋藤茂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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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两周,曾在「拼多多」任职的多位员工陆续曝出自己的亲历,控诉企业不合理的工作制度、恶劣的办公条件等等,其中一名以匿名消息被公司开除的员工的自陈中,我们看见那些没日没夜的工作、加班、通宵作业,周末、节假日上班,又在残酷的劳动后迎来挫败的身影,他说:“本部员工要求每月工作300小时,买菜员工要求工作380小时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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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etsuya Ishida

  斋藤茂男是日本著名新闻记者,同时也是一名广为人知的纪实文学作家。他在其非虚构作品《饱食穷民》中,记录了在“IT 革命”的洗礼中被机器同化的年轻工程师们。斋藤形容身心俱疲的码农就像上了高速公路的汽车,除了随着大流往前走之外别无选择。“就像置身于一个庞大的系统之中,刚达成了一个目标、课题,甚至都没有时间喘息,马上就会有一个更高的目标被推到面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由日本著名记者斋藤茂男所撰写的“日本世相”系列之《饱食穷民》中,关于发生在软件技术人员身上的“人心的变化”的篇章。你会发现,在日本社会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如今似乎正发生在我们自己的身上。

  人心的变化

  本文摘自斋藤茂男:《饱食穷民》

  (王晓夏 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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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斋藤茂男(1928—1999)

  日本著名记者。东京出生,庆应大学经济学部毕业。1952年进入共同通信社,历任社会部记者、次长、编委,1988年退休。1958年因报道“菅生事件”而获第一届日本记者会议奖。1974年因系列报道"啊,繁荣”再次获奖。1983年,因长年的新闻报道活动和作为新闻记者的高声望,获得日本记者俱乐部奖。1984年“日本的幸福”系列获日本新闻协会奖。1993年岩波书店出版其12卷著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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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etsuya Ishida

  在迈向以计算机技术为轴心的技术化社会的道路上一路披荆斩棘的软件工程师们,无时无刻都需要面对遭到淘汰的心理压力。那么,这种压力会不会使他们的内心产生某种变化呢?

  当考虑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起了年轻工程师村林恭平的一席话。

  “计算机的世界里,不是1就是0,不是正确就是错误,不是黑就是白。所谓的‘中间’‘灰色’‘暧昧地带’是不存在的。”

  从早到晚面对计算机,在沉重的心理压力下,连思考方式都要和机器合一。长此以往,人会产生什么变化呢?

  喜怒哀乐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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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etsuya Ishida

  村林恭平隔一段时间就会回一趟位于东京的父母家看看。他每天到家的时间几近午夜,所以平时很难有时间见父母一面。

  有一次他回到父母家,却十分沮丧地发现,自己和父母之间仿佛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我回了父母家,跟他们聊天。然后,我就忽然觉得明明对话的内容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但心里却忽然焦躁起来。你们说话再干脆一点!再快点,别绕弯子,先告诉我结论!是对是错是黑是白给我个确切说法!就是这样的感觉。”

  因为计算机是一个逻辑关系的世界,不是黑就是白,不是正确就是错误,不是A就是B。村林说他担心如果从早到晚与计算机为伴,人类的思想会不会也会逐渐被计算机同化,但他却没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了被同化的进程。

  “大概父母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我妈对我说:‘你以前都挺乖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急躁了,像变了个人一样?’被她这么一说,我才猛然回过神来。我的生活,每天二十四个小时里,有十多个小时都在跟一个不允许‘暧昧’的人对话,剩下的时间都是独处,也没有人说个话。”

  像村林这样的经历绝非个例。我还采访了多位从业二十多年的资深工程师,他们也有过类似的体验。

  “如果一件事不是黑白分明,我心里就会着急得不行。一件事非得分出个是非对错不可。所以看人的时候,心里总觉得非得给他定性、分群才舒服。潜意识里就会认为必须给一个人定下来是喜欢还是厌恶......跟妻子对话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呵斥她,说‘给我个确切说法!’‘结论是什么!’之类的话。本来,我就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平时除了‘洗澡’‘吃饭’‘睡觉’这些必要的话以外,我都懒得张嘴。”

  很多人都向我倾诉过类似的烦恼,表示和家人的对话十分别扭。

  在前几节登场的川越和臣今年四十三岁,仍旧活跃在这个“三十五岁退休”的行业的第一线。

  “也许跟计算机打交道时间长了,我们的思考方法和感性就都会变得像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僵化。本来我就很少和妻子说话。一旦变成‘技术应激’,就更懒得和她纠缠不清。特别是年轻工程师,他们在这一方面更加明显,都不喜欢在情绪上产生波动,更不会真正发怒。无悲无喜对他们来说才是最舒服的状态。”

  将浪费压缩到最低,不断寻求到达目标的捷径。越是陷入这种思考模式,和计算机的对话就越是顺利。但是,这样反而会导致和人的交往越发空虚、冷漠。川越对这点似乎很有切身体会。

  “这样下去的话,和其他人的交往就会越来越少,视野也会越来越窄。大家的脑子有九成都被电脑占领了,对于政治、社会之类越发淡漠,至于文学、戏剧什么的就更是像是火星人的活动,连想都不会去想。我感觉,这样每天都面对计算机,虽然技术会有所提高,但作为一个人是没有成长的。”

  短短三秒都等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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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etsuya Ishida

  “我们人类究竟在通过计算机追求什么呢?归根结底,还是‘缩短时间’这一永无止境的任务。我们的工作就是使用各种技术,不断寻找缩短处理问题的时间的方法。所以,就连我们自身也变得急躁了起来,就连一秒、两秒的时间都无比在意......有时候就连计算机显示屏反应的时间都等不及,有人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桌面,还有些人甚至使劲拍打终端机,嘴里小声咒骂着‘这个废物,怎么这么慢’......”

  河原千绘是公司里屈指可数的资深工程师。她回忆起多年的从业经历,向我描绘了以上这样一幅栩栩如生的软件工程师们日常生活图景。计算机像是神经末梢一样,已经彻底延伸到了社会的各个层面。如今的社会已经越来越离不开计算机,否则很多领域都将陷入瘫痪。计算机已经如此密切地融入了我们人类的生活之中,我们人类又受到了哪些影响呢?她在业界工作多年,对于这个和自己密切相关的问题有一套独到的思考和见解。

  “‘再快!再快!’对于时间,虽然我们内心经常感到焦躁,实际上在现实中相差的不过是短短三秒。但是,因为我们的时间概念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所以无论对机器还是对人,追求速度是永无止境的。如果对方不马上回答,或者思考问题的时间长了,心中都会觉得这人是个废物,是个人渣,对他嗤之以鼻。”

  河源说,如果几天都没有坐在终端机前,心中就会感到空虚、坐立难安。

  前文中提到过,软件工程师们在与世隔绝的、像隔离病房一样的世界里,沉醉于和计算机打交道的过程中,为了编写出完美无瑕的程序费尽心血,程序完成后则会沉浸在喜悦之中。不光曾在本书中登场的工程师们这样说过,就连河原也急不可待地对我重复类似的话。

  “虽然我们天天跟机器拼命,最终都是我们让机器按照我们的意思工作,但不知为什么我们会觉得这是我们和机器通力协作而产生的成果。我们会觉得计算机真是惹人怜爱——既不会说人的坏话,也不会两面三刀,比人类好处多了。所以,我们坐在终端机前面的时候都会感觉浑身轻松。特别是人际关系处得不顺的时候,甚至会觉得计算机的世界简直是无与伦比。”

  这样一来,人际关系逐渐荒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甚至有很多女性系统工程师不仅不结婚,就连同居都觉得麻烦。虽然河原已经结婚,但也能非常明显地感受到,系统工程师们和异性间的性关系正变得越来越淡漠。

  不仅如此,和计算机相关的工作要求人们时刻保持绝对正确。因为计算机哪怕只是搞错了英文字母O和数字0,或是搞错了逗号和句点都会出现问题。

  “这种所谓的完美主义在人和人交往的过程中也会表露出来。很多人都无法容忍别人的缺点和错误,缺少体谅和容忍,变得跟机器一样。”

  孱弱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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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etsuya Ishida

  在考察“计算机与人”的关系的时候,最重要的视角在于这个人是在一个怎样的现实体验中获得人生的成长。我从A医生接下来的一席话中获得了一个重要启发——

  “最近,在全身心地投入计算机的工作后患上抑郁症、去医院寻求治疗的系统工程师不断增多。仔细观察这些病例,会发现他们几乎都有同样的背景。”A医生如此说道。

  没日没夜的工作、加班、通宵作业,加上周末、节假日上班,又在如此残酷的劳动后迎来挫败。类似这样的劳动环境,或多或少存在于每个病例的背后。但他们的共同点不仅限于此,还包括他们在走向毁灭前就存在的极度贫瘠的人格特性。

  “只要去调查一下那些沉浸在计算机世界里的工作狂的人格形成过程,就会发现,他们之中很多人从小到大就像在与世隔绝的温室里的花朵一样长大,只会对着书本学习,甚至让人觉得他们不管是喜怒哀乐这样正常的感情,还是现实世界中的人情冷暖,都没有切身体验过。富原也是一样。”

  我们人类只有在现实世界中,才能体会到心潮澎湃的兴奋、悲伤的痛苦、伤害别人后自己内心的折磨、战胜烦恼的快乐等感情。只有经历种种感情,才能让我们的心灵更加充实。但是,如果没有这些体验,心灵就会像干涸的土地一样贫瘠。

  “如果心灵的体验十分贫乏、人格不够健全的话,就不会面对美丽的自然景观时感到喜悦,也不会在看到艺术品后心灵像受到涤荡一样产生清爽的向往。或者说,这种向往已经干涸,只能对工作后的成就感产生快感。”

  未来的社会,信息会通过计算机和电视等媒介像潮水一样涌向我们。明明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事情,却能够看到别人体验时的图像,听到他们的声音,通过自己的想象进行感受模拟,还会在脑中对这些信息进行逻辑加工,追加体验。从另一面说,人和人接触的机会就会越来越少,或者说寻求和他人接触的积极性就会越来越弱,让人们的精神世界变得愈发贫瘠的因素也就越来越多。

  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技术应激这一发生在软件技术人员身上的典型症状——比如凡事都要用二元对立的思维分出是非黑白,或者因为计算机对人类顺从、忠实好相处,而厌恶和有感情的人类打交道等心理现象——是由于他们本身就具备容易产生这种症状的“人格”,才能在拥有特殊性质的计算机的影响下诱发心理上的异变。而助长了这种心理变化、将人们逼向绝路的,难道不正是反人类的、残酷的劳动环境吗?面对遍体鳞伤、呆若木鸡的人们,A医生开出的是这样一张“诊断书”。

  系统工程师们说,计算机会煽动人们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将逻辑的快乐像“毒品”一样注入我们的身体。在“毒品”的召唤下,人们和计算机的感情愈发亲密的同时,和他人之间的关系却变得空洞化——A医生的一席话让我不禁担心,我们这一列通往自闭化社会的列车会不会加速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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