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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头匠记忆:老摸氏

2022-01-11 16:00:17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伏牛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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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摸氏不姓摸,姓刘。是我们南边七八里远一个村子里的人。老张氏去世后,我们队里先后换了几个剃头匠,大家均不满意,没多长时间,就先后离开了。这之后来的剃头匠,便是老摸氏。

  为啥叫他老摸氏,这跟我们的方言有关。我们这里,对那些走路说话办事动作迟缓,效率很低的人,一般都爱说他们,咋就那么“摸”呢?“摸”成了特定动作现象的代名词。“摸”的本意是说人们对不熟知的事物,从初步认识到逐渐熟悉并掌握,都会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带有试探性质,行动起来,动作缓慢,效率低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譬如我们说黑夜中走路叫“摸黑路”,说试探性做事叫“摸石头过河”,说干不熟知的事又没有人指导叫慢慢摸索。

  老摸氏之所以获此称谓,全非上面所说的那样,这完全由他说话走路办事的习惯性态势和效果所决定。他第一次来我们村子剃头的时候,大家自然要拿他和前几个剃头匠进行一番比较,结果真没几人说他合格。大家首先拿他和老张氏比,无论技术还是速度,老模式与老张氏简直是天壤之别。他做事速度太慢,老张氏剃两个人的功夫,老模式顶多能剃一个人,况且他的技术也远不如老张氏。尤其是男人们最受用的刮脸掏耳技术,老模式简直是还没入门的学徒水平,这一点最让大家不满。

  我那时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听着大人们如此这般议论,心里便想,这个老刘氏,恐怕在我们村里剃头,也就这唯一的一次之后就要永远毕业了。可谁承想,再后来,又来了几个剃头匠,虽然动作麻利,技术也算得上过硬,可价钱价钱要得高,人还傲慢。村子里的人们哪里受得了这个,仅仅打了一次交道后,干脆利索地和他们拜拜了。这之后,大家又坐在一起经过一番细细比较后,最终还是选择了老摸氏。理由很简单,老模式干活慢,技术差,可人本分忠厚,对大家提的意见或建议,不反感,不反驳,不抵触,虚心接受。

  真是出乎意料,老摸氏此一来便扎下了根,竟至成了我们队里一直以来由集体付钱给大家剃头的最后一位剃头匠。

  八十年代初期,联产承包责任制取代了以大队、生产队为单位的大集体劳作形式,大家都各自干自己的责任田了,集体已经名存实亡,改称为村民小组的生产队再也没有财富来支付大家的剃头费用了。这之后,村里人就开始到街上的理发店付费理发了了。

  老摸氏干活虽然动作迟缓,可人很和善,整天眯着一双小眼睛,笑眯眯的,活脱脱一尊笑弥勒。他面色白净,剃着光头,下颌微向外凸,连带着下嘴唇也轻微向外翻卷着,两颗宽大的门牙,中间有一条较大的缝隙,经常伴着他憨厚的笑容裸露在外面。不管大人小孩,谁和他打招呼,他都笑眯眯应腔。他的剃头家具,对谁都是开放的。村里大一点的孩子,要是对着他说:“喂,老摸氏,我用这把闲着的推子帮你给小孩子理发吧?”老摸氏略一迟疑,然后嘿嘿一笑说:“你理吧,可别伤着了娃子们。”你一声“好哩”应答后,便可以拿起推子,给那些比自己小一点的孩子理起发来。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经常利用放学时间,伴在老摸氏那里学会了简单的理发。说起老摸氏的摸,真是名不虚传。我刚开始学习给其他小孩子理发的时候,心手不一,动作缓慢,那速度真和老摸氏差不了多少。可及至经过几次三番的练习后,慢慢就熟悉了其中的套路,理发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常常是,我和老摸氏同时给人理发,我已经理好了两个人,他一个人还没理好。许多人问他:“哎,刘氏,你剃个头咋就那么摸?”老摸氏习惯性地眯着双眼嘿嘿一笑,漫声细语地说道:“又不是跟谁抢媳妇,急个啥?”说话的时候,头也不抬,似乎不是在对向他发问的人答话,而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说他的人看他这个样子,就提高了嗓门,含笑说道:“那以后干脆不叫你刘氏,就叫你老摸氏算了。”于是老摸氏这一称谓从此取代了刘氏,一直被村里大人小孩天天叫喊着。老摸氏一点也不介意,谁咋叫他就咋答,一点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老摸氏那时候三十左右,还是独身,身边带着一个比我还要小一两岁的小孩做副手。他说那小孩是他外甥,不喜欢上学,就爱跟着他学剃头,没办法,家里干脆不让他上学了,专门跟着舅舅学理发。那孩子很腼腆,从来不接舅舅跟别人的话茬,只顾埋头干舅舅吩咐的活。开始的时候,只是负责帮舅舅拢火炉,搀兑凉热水洗头,后来也慢慢试着给孩子们理发。虽然我们属于同龄人,他却很少和我们说话玩耍,即使哪一刻没有事干了,也只是呆呆地站在舅舅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舅舅给大人们洗头,剃头,刮脸,掏耳屎,做轻微的头部按摩。看到他这个样子,村里的小孩也感到和他玩不到一块儿,于是和他舅舅之间的交流反而远远超过了他。

  老摸氏很快就和村里的人们熟悉起来,他人随和,给人的感觉像是没有一点个性脾气,大家也都爱和他说几句玩笑话。老摸氏呢,不管人们给他开什么玩笑,一点也不计较。能回讽几句的就笑眯眯回讽几句,不能回讽的,就眯着眼睛一边干活一边憨厚地嘿嘿笑着,一句也不接你飞出的话茬。

  有一次,村里一个刚剃过头的大人对老摸氏说:“哎。我说老模式,你会这个手艺,肯定家里很瓷实,咋就不操心成个家呢?”老摸氏双颊立刻泛起两片红晕,一时间显得不好意思起来,微顿了一下,对着问他话的人说了一句:“急个啥,还早着呢。”问话人想把话说完,接着问:“真不急,你都多大年纪了?有三十了吧?”老摸氏像被谁戳住了伤疤,双颊微微痉挛一下,整个面部立马变得彤红,经常咧开着的双唇瞬间绷到了一起,两只眯着的眼睛似乎一时间睁大了许多。停了很长时间,才低着头对着问他话的人说道:“哪儿,哪儿都那么大了。我,我过了年也才,虚岁——三十。”说完这话,老摸氏似乎像是干完了一件繁重的体力活,脸上的红晕随着“噌噌”的剃头刀声慢慢散去,紧闭的嘴巴又慢慢张开,渐渐恢复了常态。

  问话的人那时候没有其他事,似乎想把老摸氏这件事彻底问清,等到老摸氏完全恢复常态后,便又趁着他回身到荡刀布前荡刀的时候,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我说老摸氏呀,你想不想成个家啊?”老摸氏一下子像是不认识了问他话的人,在荡刀布前站着不动了。许久,才抬眼看着问他话的人,似乎像在审视一个陌生的人,过了好半天,才幽幽地说道:“你说呢?”对方说:“我说嘛,你该成个家。家里有个知冷知暖的人给你料理着,你在外面干起活来也宽心还放心。况且,你就不想给自己和祖宗立个后?”这句话似乎说到了老摸氏心里去了,他顿时显得激动起来,顾不得把那个正剃着头的人一个人晾在凳子上,捏着剃头刀,凑到问话人跟前,声音打着颤说道:“老哥啊,你真是说到我心里头了呀。这个事,不光我着急,连我妈都不知为这事唠叨我有几十上百遍了。”

  问话人看来不像是逗老摸氏玩,他看到老摸氏丢了手里正干着的活,奔到自己面前,就急忙站起身,很认真地对老摸氏说道:“放心吧,你赶紧干自己的活儿。我今儿回去就给俺们家你嫂子说说,让她们那些爱管着闲事的屋里人们都给你留个心。就凭老弟你这条件,还怕新媳妇不踏破门槛?”老摸氏脸上立刻泛起喜悦与感激的光彩,连连对着那人说道:“那就让老哥和嫂子多费心了,我的事也就仰仗你们了。到时候,我一定请你和嫂子喝酒。”说完话,才折身回到位子前,给那个等得已经有点不耐烦的人继续剃头。

  老摸氏可能由于没有一个女人在家里替他料理,也可能由于自己天生就不利索干净,不管春夏秋冬,身上穿的衣服都很邋遢。尤其夏天,他那件不知穿了多少日子的白上衣,早已经穿得灰不灰白不白的了。领子破烂得不成样子,乱糟糟地翻成一个圆形碎布卷儿围在脖子上,对襟上的扣鼻有两个已经豁开了口子,根本绊不住扣子,他一晃动身子,肚皮就大片裸露在外面。那破烂的领子里面,黑得活像他挂在身后挂着的荡刀布一样。村子里的人和他开玩笑已经成了习惯,总有人时不时拿他的某些方面说事。

  有一年夏天,老摸氏把剃头挑子摆在村子北边我家的那片果园里,果园南边是一个池塘,大人小孩子在果实收获后,爱在这里乘凉。老摸氏的到来,使这里聚集了更多的人。大家有的是为了剃头,有的是为了乘凉凑热闹。小孩子更多,他们来这里既为了剃头,也为了爬树捉迷藏,还能凑成团到池塘里洗澡戏水。每逢这日子,村里的热闹气氛绝不亚于过年的时候。所有的人逗笑说闲话的时候,似乎都不会忘了和老摸氏来几句,老摸氏始终都是这场合中的主角。

  “喂,老摸氏。你最近又见到过啥稀奇事没有?”

  “老摸氏,你咋还没有说媳妇啊?”

  “哎,老摸氏,听说你一年到头要争几百块钱呢?”

  面对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提问,老摸氏依旧双眼微眯,一脸笑嘻嘻的模样,手里的剃头刀或者推子一刻也不停地走动着,嘿嘿地笑着,有一搭没一搭或回应着人们的问话,或者干脆微笑着一声不答。不管老摸氏何种态度,大家谁也不计较,照样隔不了多长时间,继续转换着新的话题,和老摸氏说笑。

  “老摸氏,你一共揽了几个村子里的活?”

  “听说你们村子里,有一个当哥的,把自己的亲弟媳妇拐跑了,有没有这回事呀?”

  “老摸氏呀,你可别学那个混账男人,也把自己的弟媳妇拐走!”

  说这话的人话音刚落,老摸氏便停下了手中的家具,面露愠色,盯了那人老半天,没好气地嘟哝道:“你当谁都像那个畜生!”说完话,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又低头开始干自己的活。那不高兴的样子,在老摸氏身上还真的少见。

  老摸氏一般是不会计较别人问他叫啥的,即便计较了,也不会持续很长时间。过了没多大一会儿,老摸氏似乎忘光了刚才的事情,很快又面色如旧了。人们针对他的玩笑声再次回响在果园里。这下不知为啥,大家的话题扯到了老摸氏的衣领上了,有人提高嗓门喊道:“哎,我说老摸氏,你那布衫儿领子,咋也跟你的荡刀布一样黑啊?”老摸氏正干着活的头下意识地稍稍侧向自己的衣领,眼睛轻轻乜斜了一下,很快回过头慢腾腾说道:“嘿嘿,咱干的就是这一行,哪儿都得一个样才行嘛。”大家哄的一声笑了,谁也没想到这个看着老实巴交的老摸氏竟然还这么风趣。在大家的笑声中,老摸氏两眼立刻眯成了两条细线,突起的喉结不断蠕动着,一个劲儿地嘿嘿憨笑着。谁知一不小心,一流口水竟不自觉地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差一点滴在了被剃头人的头上。

  人们对老摸氏常常是不依不饶,一刻不停地拿他寻开心。停了没多大一会儿,一位我叫大大的人坐在了剃头用的凳子上,让老摸氏剃头。老摸氏不知咋的站在荡刀布前一遍又一遍地荡着那把剃头刀,大大等得有点着急了,就催老摸氏:“快点行不行,你这个老摸氏。干啥事都跟摸鳖似的!”老摸氏闻听后“嘿嘿”一笑,回过身来,缓缓走到大大跟前,用手摸了摸大大的头,慢腾腾地说:“你刚才说我啥?咋没听清楚。”大大拿眼瞪着老摸氏,不假思索地说:“说你啥,我说你干活跟摸鳖似的!”老摸氏两只小眼睛登时狡黠地眨巴了几下,嘿嘿的憨笑声更粗重了,他又摸了摸大大的头,松不撂天地说:“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诀你吧?”大大猛然间醒悟过来自己中了套,吃了亏。于是红着脸尴尬地笑了笑,扭头对着老摸氏骂道:“你这个家伙,看着怪老实,没想到你还会变着法儿诀人呢!”周围的人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阵欢笑声,大家都被老摸氏老实中偶尔闪现出的幽默样子,逗得合不拢嘴,果园上空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此时的老摸氏,真正成了所有人中的绝对主角。

  无论啥时候,逗笑老摸氏,已经成了村里人一道必不可少的快餐。时间长了,别人如果不跟老摸氏逗笑了,他反感到寂寞似的,生着法找话茬跟别人逗乐,这让老摸氏在我们村赢得了很好的人缘。为此,也时常让他在剃头时出了不少不该出的差错。

  有一年,还是在我家的果园里。老摸氏一如既往地边剃头边和人们你一句我一句说笑着。那天他正给村里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九爷剃头,老九爷平日里不大和人们说笑,常常拿着一根半长不长的旱烟袋,一根拉在地上用包谷胡子拧的烟绳。走到哪里就坐在地上,漫不经心地吸着烟,听着别人七嘴八舌的谈话,从不插谁的话。老九爷留着两撇八字胡须,已经很有些年代了,从我刚记事的好时候好像都是这个样子。闲暇的时候,老九爷总爱一边吸着烟,一边不经意地用手指轻轻捋着自己那两撇胡子,样子很自在很悠闲。哪知道那天老摸氏给老九爷剃头的时候,由于和人们频繁地说着话,不知不觉中竟把老九爷一边的胡子给刮了。等到发现自己做了错事的时候,老九爷的两撇八字胡已经不见其中的一“撇”了,只剩下一“捺”孤独地悬在嘴唇上。老摸氏登时上了慌,急忙停止了手中的剃头刀,哼唧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老九爷那时候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宝贝胡子已被刮去了一半。看到老摸氏突然停下了剃头刀,睁开微闭的双眼,轻声问道:“哎,咋停下来了?”老摸氏整个脸憋得通红,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窘在那里,嗫嚅了半天,不敢把自己的错事说出来。最后,还是一个常和老九爷开玩笑的晚辈说破了此事:“老九爷啊,你那八字胡一半没有了啊!”老九爷像谁狠狠拧了自己一下,浑身一哆嗦,情不自禁地抬手去摸自己的上嘴唇,果然不见了那一半的胡子,顿时大怒起来。他一把扯下了围在脖子上的围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对着老摸氏吼叫道:“你,你干球吃啥儿哩,咋真不用心!”老摸氏局促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拿眼看老九爷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是一个劲儿地低着头,面色惶恐,嘴里不停地说着一句不会变更的话:“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老九爷剩下的那一捺胡子,剧烈地抽动着,整个人像干了粗重的活一样,胸口一起一伏,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农村老人很迷信这个,谁有意无意刮了自己蓄了很久的胡子,几乎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按照传统习俗,这意味着不吉利,折寿命。老摸氏整天给人剃头,他当然应该明白个中利害了,接受老九爷的责骂,恐怕连他自己也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我从未见过老九爷对谁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村里在场的人都站起身给老摸氏打圆场,老九爷的气这才慢慢消了下来。必定是一位宽厚的老人,他看到老摸氏一脸无奈与抱愧的样子,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脾气发得有点过大了,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道:“算了,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论寿限就是现在死了,也够本了。你也不要难为情了,咱们接着剃吧。”

  老摸氏依然呆立在那里,似乎不相信自己的错事就这样轻易被原谅了,他怔怔地看着老九爷,脸上泛出的笑容实在比哭还要难看许多。老九爷看老摸氏还没有走出刚才那种难堪境地,微微笑了一下,换了更加和善的语气说道:“还愣着做球哩,我都不计较了,你莫非还在计较我说的那些话?”老摸氏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拾起落在地上的围裙,用力抖了抖上面的浮灰,较前更加恭敬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给老九爷围上。当他重新举起剃头刀的时候,又是愣了半天没有动刀,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对着老九爷说:“大爷,那,那另一半胡子咋办?”老九嗔怪地笑了笑,微闭着眼睛轻声说道:“咋办个球,那一半都没有了,留着这一半有啥用?你想让我老头子做妖精啊。”老九爷的话,一下子把木然已久的老摸氏给逗笑了,所有他的人也都跟着笑了。整个场地上刚才短暂的紧张空气一下子又活泛起来。

  大集体后,老摸氏曾在街上摆过一阵剃头摊子,可终因竞争的人太多,他到底技不如人,做起事来又速度太慢,很跟不上后来人们的生活节奏,很快就自己收摊了。再后来,他和其他人一样守着自己的责任田过大众化的日子。至于他后来成没成家,我一直不得而知。只是细算起来,如今的老摸氏也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

  2013-2-5

  【文/伏牛石,红歌会网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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