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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记忆】王家干沟

2017-05-20 22:22:37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单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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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干沟

(一九九一年八月一日)

单佑民

  王家干沟是辽宁新民县境内一个小村庄的名字,村庄的附近就是一个火车站,名叫茶棚庵。

  一九四八年一、二月间,我们人民解放军四野第九纵队二十五师七十四团一营,在这里与国民党新六军打了一次遭遇战,虽然最后我们胜利了,但代价惨重,光是我所在的一连就牺牲指战员五分之四以上。这种虽胜犹败的战例,在当时的整个东北战场上,是一个绝对的例外。

  四八年初的东北,天气特别的冷,雪特别的大。年纪大一些的东北老年人,决不会忘记这个“罕冷”难熬之冬季的。而我们这支部队的装备、尤其是被服更是特别的差:灰色的棉袄棉裤是从河北建昌老区的农村运来的,上衣没有扣子,是用布带代替的,下衣是农民们穿的那种大、小便都得蹲下来的“大裤裆”;棉大衣是用每个人用过的旧棉被由我们每个人自己动手“改制”而成的,那样子真是光怪陆离,五花八门,空前绝后,绝无仅有;至于棉鞋就根本没有,只好每个人发块白布,缝成两个空筒,然后再把它们缝到我们每个人脚上的单鞋上,以免在雪地行军中,雪往鞋子里掼。这样,我们每个人的脚下都有了一双极为罕见的“时髦靴子”。

  这时,我们连里来了位单连长,他看我年纪太小,就把我从三排八班,调到了“八八式”小炮班。小炮就是日本人制造的掷弹筒,在战争中前沿部队用它来专门对付敌人的死角,叫“挖死角”。

  这个“八八式”小炮班,安全系数较大,谁调到这个班,就意味着谁活的时间便会长一些。我可以肯定的说,我能够活到今天,这次调动是一个重要原因。

  就在我调到小炮班工作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我们的部队开始运动了。连天带夜的行军,主要是在辽西一带转来转去,辽中县的前无粮甸、腰无粮甸、后无粮甸;新民县的八仙台、四方坨、猫儿眼、新民屯,我们都到过、或宿营过。

  在眼看就要过春节的前几天,大约是在四八年的一、二月间,我们在新民县境内的辽河两岸运动。有一天部队正在已经封冻的辽河冰面上行走,司务长突然叫各班派人到后边领东西,不一会东西领回来了:每个战士都发给两双牛皮乌拉,两双白色毛毡靴袜。乌拉这玩艺,是东北农民冬季外出时穿用的最好的“皮靴”,穿用时里面要絮上乌拉草。据说这种东西,特别暖和,但要会穿才行,不然总是要一次又一次摔倒的。而我们这次发的乌拉,与农民用的不同,它更加难穿:一是每只乌拉的后跟上,都有两颗核桃般大小的铁钉,由此防滑性更差;二是不用乌拉草,要配上那双白毡袜子一起来穿。有些会穿的战士穿上后,暖和极了,高兴极了;而像我这样不会穿的人就倒了大霉了。穿上就摔跤,根本不敢穿;不能穿也得要,不要不行。所以我们这些不会穿的人,太冤枉了,不但两只脚照样挨冻,身后还要背着这么一大堆“累赘”行军。

  过了辽河不久,上级就告诉我们,今天的宿营地叫王家干沟,马上就要到了。这时已是中午了,大家一边行军,一边进餐:一把炒高粱米,一把路边的白雪。

  突然敌机来临,轮番扫射,我们部队自然是照样前进,或每人披上一块防空专用的白被单;而跟随部队出战勤的农民(担架队员、挑夫、车夫,以及给部队作向导的当地老百姓)立即就乱套了。这是非常危险的,一乱套,敌机很容易发现目标。于是一声令下,部队和民工一起就地躲避,停止前进。过了一会,敌机找不到明显的目标,就飞开了。

  这样,一切又平静了下来。我趁此机会,请求班长向排长说情,我情愿挨冻,希望把刚刚发给我的两双乌拉和两双毡袜扔掉,否则我的负担太重。排长很通情达理,马上批准了我的请求。于是我赶快把身上的这一堆“累赘”,顺手扔到了路边的雪地里。

  这时,部队又开始了“一路纵队”前进,指战员们脚下咯吱咯吱的蹋雪声伴随着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又此起彼伏的照常热闹了起来。忽然有人喊:王家干沟就要到了,最多不过二、三里地了。

  听到这种消息,我简直要高兴死了。那时,我每天的最大希望,就是赶快到达宿营地,立即躺下休息,就是不吃不喝也得躺下休息。我经常被这种连天连夜行军或急行军的所谓运动战,弄得满脚水疱,浑身痛疼,几乎散架子了,实在吃不消。

  我们连是先头部队,程营长和单连长走在最前面。部队一路纵队前进,面前是茫茫雪源一片,大雪过膝,指战员们在艰难中跋涉。突然“啪!”的一声,迎面不太远的地方有人朝我们打冷枪。营长立即命令部队:原地卧倒,准备战斗。我们炮班,距离营长和单连长不远,可以清楚的看见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亲眼看到,营长和连长趴在雪地上,以一棵盆口粗的大树作掩护物,正在向前方观察情况,因为是“冷枪”,敌人的具体情况和方位,一时很难发现。

  正在程营长探出头来,举着望远镜观察前方的一刹那,只听“啪!”的一声闷响,敌人又是一次冷枪,程营长的皮帽子突然飞起一米多高,四分五裂(那时营级干部的待遇要好一些,一律是狐狸皮的帽子,杏黄色的半截毛皮大衣,行军时有马可骑)他脑浆飞溅,倒地身亡。

  这时单连长急忙叫部队往后面传他的话:“请丁教导员上来议事”。丁教导员是我的老乡,外号叫“丁大脚”;我看见他穿着皮大衣,敞着怀,手里提着一把铁锹,不慌不忙的向前面走来。这时恐怕他还不清楚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在他离程营长的尸体还不到二十步的地方,突然又是一声冷枪,正中他的头部,他立即应声倒地,气绝而亡。

  这,实在是不幸极了,杖还没有打响,还没有弄明白敌人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就竟然在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全营的两位军政首长,相继稀里糊涂的“率先”阵亡。这种情况实在少有,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单连长再次往后传话,请米成金副营长上来议事。这时米副营长已经知道了前面的不幸,他迅速猫腰前进,很快来到了单连长身边。

  米原是我们连的连长,刚当副营长不久。他是陕西延安过来的老干部,操一口标准的陕西腔。他为人打仗勇敢,身先士卒;缺点是性情急躁,主观武断。加之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因此他上来后,与单连长梢事研究,便马上命令我们连,匍匐前进,其他连队迂回到我们连后面的左右两翼,呈林彪战术的“前三角”型。准备与敌人决以死战。

  我们连很快就匍匐前进了二百多米,在一块白雪皑皑的稻田里集中了起来。当时,我们全连指战员,都匍匐在地,前面只有一条田梗作为我们的唯一掩护物。原来,前方不到二百米的一个只有百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就是我们原定的宿营地——王家干沟。

  可以想象,这时的米副营长必定是悲愤交加,复仇的怒火正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果然,他很快便下达了第一道命令:“第一排全体上刺刀,准备冲锋!”我们的前面,是一片开阔地,没有任何掩护物,没有任何障碍。据观察,敌人就藏身在村庄边缘上的几个地堡里。当时白雪茫茫,没有望远镜的战士们,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敌人的地堡究竟在什么方位上的。我看到,第一排的四十多名指战员们,仍然以匍匐在地的姿式,纷纷拔出刺刀,把它插到枪口上;并脱下棉袄,扔掉棉帽子,上身完全赤裸,由于皮肤上粘满了雪,全身都冒着冉冉上升的热蒸气。那情景,异常悲壮,生死就在眼前,令人胆战心寒,激动万分。这时指导员田广文说:同志们,一排冲锋的时候,大家都要齐声呐喊“冲啊!杀呀!”没有命令,不得停止。

  米副营长下令冲锋,司号员躺在雪地上,仰面朝天,吹响了冲锋号。田指导员高声呐喊:“同志们!报仇雪恨的时刻到了,实现誓言的时刻到了,冲啊!”我们没参加冲锋的人,也都跟着指导员,声嘶力竭的呐喊起来。这时一排的指战员们,一跃而起,跨过稻田前面那条不到二十公分高的田梗,高声呐喊着,赤裸的上身冒着白色的蒸汽,成横队飞速冲了上去。我们的机关枪,小炮一起开火,一时间杀声震耳,硝烟弥漫,场面极其壮烈。在今天的电影里,是绝对看不到这种镜头的。

  不一会,大约只有三四分钟的样子,呐喊声,枪炮声渐渐的平静了下来。原来一排的冲锋失败了,四十多人全部牺牲,无一幸免。

  敌人空中有飞机俯冲扫射,铁路上有铁甲车助战,成群的地堡里轻重机关枪一起开火;我们的冲锋只有一个排的兵力,又没有强大的炮火支援,怎么会不失败呢?

  米副营长一错再错,他接连又下达了第二道命令:“第二排上刺刀,准备冲锋!”开始、过程、结果和第一次冲锋完全一样,四十多名指战员,全部牺牲,无一生还。

  米副营长是输红了眼,他马上又下达了第三道命令,并亲自上阵,带领第三排的指战员们冲了上去。结果仍然同前两次一模一样,全部人马壮烈牺牲,整个一个连的兵力,几乎丧失殆尽;同时也加上了他自己的生命。

  这时的敌人却更加疯狂了起来,用炮火封锁了我们的后路,致使我们的增援部队无法上来,我们仅仅剩下二十多人,也无法撤退下去。而敌人也不出来反冲锋,只是一个劲的用迫击炮“吊”我们,敌机也轮番俯冲扫射。因此我们剩下来的人又有伤亡。连首长只有田广文指导员了,他安慰我们说:国民党军队害怕夜战,天一黑下来,不用我们打,他们就会跑掉的。

  不出所料,天刚刚黑下来,敌人的飞机就不再来了,地堡、铁甲车也哑巴了。这时我们仍然活着的不足二十个人,才有了一点喘息的时间。但是我们还是匍匐在地,不敢起身,生怕暴露目标,造成真正的全军覆没。根据当时的情况,这种事情是完全可能发生的。

  天刚刚黑下来后,一群蒙古骑兵挥舞着大刀,黑压压一片,从我们的身后,风驰电掣般的冲杀了上来;我们后面左右两翼的兄弟连队也在其他部队强大炮火的掩护下,朝王家干沟扑了过来。一时间杀声阵阵,排山倒海,没费太大的劲就占领了王家干钩和茶棚庵火车站。

  王家干沟仍然是我们的宿营地,当指导员田广文带领我们,从雪地上爬起来,跨过那条意味着死亡的田梗时,凭借着乌云间隙时而散射出来的月光,我看到了那十分残酷和可怕的情景:雪地上血迹一片连着一片,弹坑一个挨着一个,白天还与我们一起行军的同志们的尸体,横躺竖卧,满地都是;许多尸体竟然倒在另一些尸体上面。有些尸体被敌人的燃烧弹烧得大大缩小,面目全非。

  我们剩下的这些人,分住在三四户老乡的家里。这个小村庄的老百姓非常贫困,都是矮小、破旧的平草房。我和班长等几个人住在一户只有间半房的贫苦农民家中,他家的一铺火炕太小,我们只能和衣而坐,根本无法躺下。

  因为我年龄太小,班长让我留在屋里,我不同意班长的照顾,跟随他们一起,参与了连夜收拾和掩埋战死的同志们的尸体。冰天雪地,无法挖坑,就动员了许多老百姓的米柜,打掉中间的隔板,把尸体塞进去,一个米柜可以塞三四具尸体。然后再把装满尸体的米柜三五个堆在一起,用雪把它们掩埋起来。在天快亮的时候,在王家干沟村的南面那块开阔地上,已经形成了二十多座“高大的雪坟”。即使在那时,官兵也是有区别的,营级干部的尸体,都用白布裹起来,由后勤部队运回解放区集中掩埋。很难想象,那些“雪坟”,在我们撤退后,国民党军队回来时,会什么样子,什么结果。

  处理完这些事情以后,眼看太阳就要出来了,这时上级命令我们立即转移。于是我们就跟随营部机关的人马,到了辽中县的妈妈街。这一天正好是四八年的年三十。那一天因思念战死的同志,想念遥远的故乡,我的心中异常惆怅,异常悲哀。我参军不到一年,就碰到了这样的事情!这次王家干沟战斗,是我永远难忘的一个昼夜。

  我特别难忘的是,我在三排八班时的小组长王义和我的副班长老杨;尤其是单连长。就连平时对我非常厉害、动不动就批评我,体罚我的小个子三排长,我也同样思念,对他的成见一点都没有了。现在差不多可以肯定:共和国烈士的名单里,是不会找到他们的名字的。

  在妈妈街那几天,我们一连来了新的连长,他叫陈学忠;指导员还是田广文。同时还从兄弟连队调来了一些班排骨干。

  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也被调到营部给崔供给员当上了通讯员。崔供给员给了我一条夹被,我感到十分温暖。在营部工作,生活和物质条件,比在连队好多了;最起码的是,行军时不但再不用背那么多沉重的东西了,而且还可以时不时的坐上营部供给处的马车,这简直是一步登天。

  营部新的营长是谁,我记不住了;而教导员郭忠我是不会忘记的。他个子不高,给我们讲课时,开口就是马克思、列宁和毛泽东。他很爱和我开玩笑,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小侉子”。在这一段时间里,一到夜间行军时,我们营部的理发员刘德同志,就自发的放声歌唱。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次夜间行军,他赶着马车,摇晃着鞭子,行进在月光下的崇山峻岭之间,我半躺在他的马车上,忽然听他唱起了《放牛的孩子王二小》,他的歌声宛转而悲凉,动听而感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曲,也是我第一次进入了诗的境界,第一次体验到了艺术的魅力。他的这首歌,唱得我飘飘欲仙,泪流满面。

  刘德是个十分漂亮的小伙子,如果他能参加今天的全国歌手大赛,我敢肯定的说,冠军是非他莫属。

  因为王家干沟这次失利战斗,我们团的王麻子团长被“送”到哈尔滨学习去了;部队也被彻到黑山县境内公路边上的一个小村庄整顿、训练。我和崔供给员,住在一户比较富裕宋姓的人家;他们一家四口人,一对夫妇,一女一子。女儿十六七岁,村里人都叫她“宋小个子”,其实她的个头并不矮。这姑娘非常文雅、非常漂亮,对我十分友好;当时她和她的妈妈一起,特地给我缝制了一个绣花碗套。我就用它套上一个红色塑料军用中号饭碗,经常挎在腰间的皮带上。这个姑娘的身影,至今仍然留在我的记忆里。

  在这里驻军期间,有一天营部医生叫我到黑山县南面、公路西侧的团部卫生队去取一个二十CC的注射器,在返回营部的途中,我骑在马上,用手中的注射器抽真空玩,一不留神,砰的一声,把注射器弄碎了。这可把我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赶路。回到营部,我向崔供给员坦白了这一切,虽然得到了崔的保护,还是让营部医生好一顿埋怨。

  我在营部工作时间不到半年,就又被“下放”到在大虎山驻防的机炮连三排六0炮班当战士。我认为:这是营部看我年龄太小,又太贪玩,竟然把注射器当玩具,还是到部队锻炼一下好些,免得将来耽误大事。不过到了机炮连后,我也很走运,摊上了一个好排长,他姓宁,一米九的个头,对我十分理解,十分迁就,十分温暖。56年审干时,负责我的外调工作的袁式荣同志,在北京煤炭工业部找到了他。没有他,我48年的那段历史,就无法得到正确的结论。所以我至今仍然怀念着他。遗憾的是,我的宁排长,在锦州战役中失去了一条腿,也没有得到重用,只是煤炭部收发室的一名收发人员。

  我在机炮连的时候,每到长途行军时,营教导员郭忠同志依旧关怀着我;总是怕我吃不消,走不动,每每都是把他的那匹白马,骑到我的身边,让把背包、枪支挂到他的马鞍上,然后牵着他的马的尾巴行军。因为这样走起来,轻快多了。其他人是根本享受不到这种“牵扯马尾巴”待遇的。后来听说郭教导员,在解放后当了杭州空军政委。

  王家干沟我无法遗忘,战死在此的一百多位烈士我更无法遗忘;郭教导员、单连长、宁排长、崔供给员等好领导、好同志我同样无法忘却;就连宋小个子也时常在我记忆的屏幕上闪现。

  总之,这一切都是我的脑海里永生无法抹去的深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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